斷崖的風在耳邊呼嘯，如同厲鬼的哭嚎。林硯趴在老卒背上，意識在劇毒的侵蝕和墜落的眩暈中沉浮。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全身碎裂般的疼痛，冰冷的崖風灌進肺里，帶著濃重的血腥和……一絲奇異的、干燥的草木灰燼氣息？

砰！

沉重的撞擊！骨頭似乎都在呻吟。老卒用后背硬生生撞在對面陡峭山壁上突出的巖石上，碎石飛濺。林硯被震得眼前發(fā)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嚨，又被強行咽下。枯樹枝深深插入巖縫，穩(wěn)住兩人下墜之勢。腳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

老卒喘息粗重，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風箱般的嘶鳴。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枯樹枝頂端那斷裂的缺口，渾濁的眼中疲憊如潮水般涌過，隨即又被冰冷的堅毅壓下。他不再看對面崖上那些驚駭欲絕的黑冰臺追兵，枯樹枝在嶙峋的巖壁上幾次精準的點戳借力，佝僂的身影如同壁虎般，背著林硯，朝著崖頂方向艱難卻穩(wěn)定地攀援而上。

不知過了多久，當林硯的意識在劇痛和寒冷中幾乎徹底沉淪時，攀爬終于停止了。

他被老卒小心地放下，背靠著一塊冰冷潮濕的巖石。刺骨的夜風撲面而來，帶著濃重的濕氣和……一股更清晰的、煙火熄滅后的焦糊味。

林硯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山間平地。一座孤零零的山神廟矗立在空地中央。廟很小，很破敗。墻壁是用粗糙的山石壘砌，縫隙里爬滿了枯藤。廟門早已朽爛，歪斜地半敞著，露出里面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廟頂的瓦片殘缺不全，幾根椽子焦黑斷裂，像是被大火燒過，又被雨水沖刷得一片狼藉。廟前的空地上，散落著燒焦的木柴、破碎的瓦罐、還有幾塊被煙熏得發(fā)黑的石頭——這里顯然曾有人生火露宿，但火堆早已熄滅多時，只剩下冰冷的余燼。

“咳咳……”老卒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身軀微微顫抖，扶著枯樹枝才勉強站穩(wěn)。他臉色蒼白，嘴角殘留著未擦凈的血跡。剛才那驚天一躍和強行壓制林硯體內爆發(fā)的龍怒，顯然耗盡了他大半心力。

“老丈……”林硯嘶啞開口，想說什么，卻被一陣撕裂肺腑的劇咳打斷。左臂和小腿被毒針射中的地方，麻木感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萬蟻噬心般的劇痛和灼燒感！皮膚下的血管隱隱透出青黑色，正沿著肢體向軀干蔓延！

毒閻羅的“跗骨幽藍”！正在發(fā)作！

老卒猛地蹲下，枯樹枝閃電般點出，精準地封住林硯手臂和小腿幾處大穴！動作依舊迅捷，但林硯能感覺到他指尖那細微的顫抖。

“毒入血脈了……”老卒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渾濁的眼死死盯著林硯皮膚下蔓延的青黑，“‘跗骨幽藍’，歹毒無比，毒發(fā)攻心，神仙難救……除非……”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破廟周圍狼藉的痕跡，最終定格在廟門口那片被踩踏得格外凌亂的泥地上。那里，幾枚模糊的、帶著特殊花紋的靴印，混雜在散亂的腳印中，格外刺眼。

“除非什么？”林硯強忍著蝕骨劇痛，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除非拿到‘毒閻羅’的獨門解藥！”老卒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冰冷的殺意，“或者……找到配藥之人！這廟里……有高手來過！而且是……用劍的！”他枯樹枝指向廟門口那幾枚特殊靴印旁，幾片被整齊削斷、切口光滑如鏡的枯葉！

林硯心頭劇震！高手？用劍的？在這荒山野嶺的破廟？是敵是友？

就在這時！

嗚——?。?！

一陣極其突兀、凄厲尖銳的破空聲，如同鬼哭，猛地從破廟那黑洞洞的門戶深處爆射而出！

不是箭矢！而是一點凝練到極致、散發(fā)著幽綠磷火的——毒針！針尖閃爍著令人心悸的藍芒，速度快如閃電，角度刁鉆無比，直射林硯因劇痛而微微張開的咽喉！

毒閻羅！他竟然沒死！而且一直潛伏在這破廟的黑暗之中！如同最陰險的毒蛇，等待著獵物最虛弱、守護者最疲憊的致命一擊！

“找死！”老卒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他反應快到了極致！枯樹枝帶著殘影，精準無比地抽向那枚毒針！

然而！

就在枯樹枝即將觸及毒針的瞬間！

異變再生！

嗤——?。?！

一道凝練無比、仿佛能切開夜色的青色劍光，毫無征兆地，從破廟屋頂那焦黑的殘破椽子上方——斜刺里斬落！

劍光清冷！迅疾！后發(fā)先至！

叮！

一聲清脆到極致的金鐵交鳴！

那枚歹毒無比的幽藍毒針，竟被這斜刺里殺出的青色劍光，精準無比地凌空斬斷！斷成兩截的毒針無力地跌落塵埃！

緊接著！

那道青色劍光去勢未絕！如同靈蛇般在空中劃出一道玄奧的弧線，帶著冰冷的殺意，直刺破廟黑洞洞的門戶深處——毒針射出的方位！

“呃??！”

一聲壓抑的、充滿驚怒的痛哼從廟內黑暗中響起！伴隨著重物倒地的悶響和一陣急促的、如同毒蛇逃竄般的窸窣聲！顯然，那潛伏的“毒閻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劍重創(chuàng)，倉皇遁入了廟宇更深處！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從毒針射出，到青色劍光斬落、重創(chuàng)毒閻羅，不過呼吸之間！

老卒的枯樹枝停在半空，渾濁的眼眸猛地縮緊，死死盯向劍光襲來的方向——破廟那焦黑的屋頂。

林硯更是心神劇震！這青色劍光……是誰？！

夜風吹過破廟殘缺的檐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焦黑的椽子陰影里，一道身影緩緩站起。

那人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漿洗得有些發(fā)硬，袖口和衣擺處打著不起眼的同色補丁，樸素得如同山野間最常見的窮酸書生。他身形頎長，略顯單薄，腰間懸著一柄樣式極其古拙、劍鞘黯淡無光的連鞘長劍。劍鞘似乎是普通的烏木，沒有任何裝飾，只在靠近劍格的地方，刻著一個模糊不清、幾乎被磨平的印記。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竹編斗笠。斗笠邊緣壓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干凈、略顯蒼白的下巴。看不清年紀，看不清表情。只有一股淡淡的、如同山間晨霧般的疏離氣息，縈繞在他周身。

他站在屋頂的殘破處，夜風吹動他青衫的下擺，獵獵作響。方才那驚艷絕倫、救下林硯性命的一劍，仿佛不是出自他手。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廟頂生長出的一株青竹，沉默，孤寂，卻又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鋒芒。

老卒握著枯樹枝的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渾濁的眼眸深處，翻涌著驚疑、警惕，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低沉，打破了死寂：“閣下……何人？為何出手？”

斗笠微微抬起了一點。

陰影下，一道目光投射下來。那目光并不銳利，甚至有些平淡，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瀾。目光掃過地上斷成兩截的毒針，掃過林硯青黑蔓延的手臂和小腿，最后落在老卒身上，在他手中那根頂端斷裂的枯樹枝上，停留了一瞬。

“毒，跗骨幽藍?！鼻嗌揽偷穆曇繇懫穑逶?，平靜，如同山澗冷泉流淌，聽不出絲毫情緒，“見不得蛇鼠藏匿，污了清凈地?！彼幕卮鸨荛_了老卒的問題，只解釋了出手的原因。

林硯心中驚疑更甚。此人說話滴水不漏，實力深不可測，是敵是友？他強撐著劇痛，嘶聲問道：“前輩……可知解藥何處？”

青衫客的目光終于落在了林硯臉上。斗笠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神，但林硯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皮肉，直抵他心口那片灼熱的烙印深處！一種被徹底看透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青衫客沉默了片刻。夜風穿過破廟的縫隙，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廟后，斷崖下，三葉鬼針草。取其汁，混以崖底寒潭之水，外敷?！彼従忛_口，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清晰地指明了方向，“內毒已深，此法……只能暫緩三日?！?/p>

三葉鬼針草？寒潭水？只能暫緩三日？林硯心頭一沉。這毒，果然歹毒至極！

“三日之后呢？”老卒的聲音帶著鐵銹般的沙啞，枯樹枝無意識地在地上劃出一道深痕。

青衫客沒有回答。他的斗笠微微轉向破廟那黑洞洞的門戶深處。方才毒閻羅被重創(chuàng)遁入的地方，此刻一片死寂，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但一股更加陰冷、更加粘稠、帶著濃重血腥和怨毒的氣息，如同無形的瘴氣，正從廟宇的每一個縫隙、每一塊磚石中彌漫出來！

那氣息……不再是單純的毒！而是糅合了陰邪、詛咒、以及……某種被強行喚醒的、令人靈魂都感到戰(zhàn)栗的古老惡念！

“廟里的東西……醒了?！鼻嗌揽偷穆曇舻谝淮螏狭艘唤z極其細微的……凝重。他按在腰間那柄古拙劍柄上的手指，骨節(jié)微微凸起。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嗚——嗚——嗚——

一陣低沉、悠長、仿佛來自大地深處、又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在破廟內部響起！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詭異力量，瞬間籠罩了整個山間平地！

咔嚓！咔嚓！

破廟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墻壁上，一道道細密的裂痕如同蛛網般急速蔓延！腐朽的門窗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廟頂的瓦片簌簌落下！一股陰冷刺骨、帶著濃重血腥和硫磺味道的腥風，猛地從黑洞洞的廟門內呼嘯而出！

地面上的碎石和灰燼，在這腥風中無風自動，打著旋兒飛舞起來！

林硯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惡念瞬間侵入腦海，眼前幻象叢生！尸山血海！冤魂哀嚎！心口那被壓制的烙印猛地一跳，一股灼熱的龍氣應激般涌出，才勉強驅散了那蝕骨的寒意，但劇毒侵蝕下的身體卻如同墜入冰窟，瑟瑟發(fā)抖！

老卒臉色驟變！渾濁的眼眸死死盯著那如同巨獸蘇醒般顫抖的破廟，枯樹枝橫在身前，一股沉凝如山、卻又帶著鐵血殺伐的慘烈氣勢轟然爆發(fā)！與廟中彌漫出的陰邪惡念狠狠撞在一起！

無形的氣浪在兩者之間炸開！地上的碎石被瞬間清空！

“帶他走！”老卒的厲喝如同炸雷，猛地劈向青衫客！他佝僂的身軀挺得筆直，如同即將撞向礁石的孤舟，決絕地擋在了破廟和林硯之間！枯樹枝上那斷裂的缺口處，一絲微弱卻堅韌無比的白芒，如同風中殘燭般亮起！

“去尋藥！三日！只有三日！”老卒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頭也不回，“廟里的東西……老子擋著！”

話音未落！

轟——?。。?/p>

破廟那半敞的朽爛木門，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從內部狠狠撞開！徹底化為漫天碎木！一股濃郁得化不開、如同實質般的粘稠黑霧，裹挾著刺鼻的血腥和硫磺惡臭，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猛地從廟門內噴涌而出！

黑霧之中，兩點巨大無比、燃燒著慘綠色磷火的“燈籠”，驟然亮起！冰冷！怨毒！貪婪！死死鎖定了廟外空地！

一聲非人的、充滿了無盡痛苦與暴虐的嘶吼，如同地獄刮出的陰風，狠狠撕裂了嗚咽的夜色！

“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