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的指尖剛觸到柳詩詩耳后那片薄得透光的皮膚,便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
三天前幻境崩塌時逆鱗反噬的灼痛還在經(jīng)脈里亂竄,此刻卻被另一種更尖銳的疼刺得眼眶發(fā)酸——他分明摸到了,那片本該溫軟的皮膚下,脈搏跳得像瀕死的蝶,微弱而紊亂,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風(fēng)從山谷深處卷來,帶著草藥的苦香與潮濕的水汽,拂過他頸后細(xì)小的絨毛,激起一陣戰(zhàn)栗。
耳邊是瀑布砸在巖石上的轟鳴,一聲聲如雷鼓,卻又被某種低語穿透:像是誰在夢中呢喃,又像記憶深處不肯散去的回響。
“詩詩。”他啞著嗓子,拇指輕輕抹過她眼角的淚,觸感微涼,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滑過指腹,“你氣息怎么這么弱?”
柳詩詩攥著他衣襟的手又緊了幾分,沾著草藥汁的指尖在他心口洇出淡綠的痕,那點濕意竟微微發(fā)燙,像是滲進了皮肉。
“我……我看見公子倒在地上,血從嘴角滲出來,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彼銎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陽光穿過樹隙落在她臉上,淚光折射出細(xì)碎虹彩,像晨露綴在蛛網(wǎng)上,“我就用劍割破手腕,把血滴在你唇上,他們說……說用本命血能鎮(zhèn)住逆鱗的火?!?/p>
林淵的瞳孔驟縮。
他這才注意到她腕間纏著的粗布繃帶,滲出的血已經(jīng)發(fā)黑,混著草藥的苦香鉆進鼻腔——那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卻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如同腐葉下悄然綻放的毒花。
他掀起繃帶的一角,腕內(nèi)側(cè)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像張開的嘴,結(jié)著暗紅的痂——分明是用劍刃硬劃的,連血管都差點割斷。
指尖輕觸那傷處,竟還能感受到皮下微弱的震顫,仿佛生命正從裂縫中艱難爬行。
“傻姑娘?!彼曇舭l(fā)顫,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臉頰上,溫?zé)岬恼菩馁N著冰冷的肌膚,觸感真實得讓人心碎,“以后不準(zhǔn)再這樣?!?/p>
柳詩詩吸了吸鼻子,忽然破涕為笑:“可公子醒了呀?!彼男€帶著哭腔,眼睛卻亮得像星子,映著天光與水霧,熠熠生輝,“我守著你的時候,總聽見有聲音說‘這是假的,他不會醒’,可我偏不信……”她的聲音忽然輕下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他袖口的繡紋,“剛才還夢見蘇姐姐站在梅樹底下,說要給我編花環(huán)……風(fēng)一吹,花瓣落了滿肩,香得像是能醉過去。”
林淵的后背瞬間繃直。
他順著柳詩詩的目光轉(zhuǎn)頭,正撞進一片妖冶的紅。
那抹紅裹著熟悉的熏香——沉水、丁香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胭脂味,在五步外的青石板上旋了個圈。
風(fēng)忽然停了,連瀑布的轟鳴都像是被什么壓低了一瞬。
蘇媚的裙裾掃過碎石,發(fā)間的珊瑚墜子晃出細(xì)碎的光,叮當(dāng)一聲,像舊夢里未落的鈴音。
“公子,別來無恙?”她眼尾上挑,指尖勾著腰間的銀鈴,聲音甜膩如蜜,“讓奴家好找?!?/p>
林淵沒動。
他盯著那抹紅看了三息——蘇媚真正笑起來時,左眼角會有顆極小的淚痣跟著翹,可眼前這人沒有。
連她呼吸時胸膛的起伏都太急,像是刻意模仿,卻忘了真人該有的節(jié)奏。
“詩詩,往后退?!彼曇羝椒€(wěn)得像是尋常叮囑,身體卻擋在柳詩詩身前半寸,肩背繃成一道鐵線。
幻影蘇媚的腳步頓了頓,旋即又邁上來,腰肢一軟就要往林淵懷里栽:“公子好狠心,連抱抱都不肯?”
林淵伸手接住她的肩,指腹卻在觸到皮膚的瞬間收緊——溫的,有溫度,和真人無異。
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鎖骨下細(xì)微的汗意。
但當(dāng)他的拇指壓上她腕間的太淵穴時,那片本該跳動的脈搏處,只剩一片死寂,冷得像冬夜的石碑。
“你不是她?!彼砷_手,后退半步,喉間泛起一陣鐵銹般的苦味。
幻影的表情裂了道縫,眼尾的胭脂暈開成模糊的紅:“公子怎知?”她忽然笑出聲,聲音里裹著碎玻璃,刺得耳膜生疼,“你那些寶貝兒,哪個不是我照著你的執(zhí)念捏出來的?李明月的傲氣,楚靈兒的機靈,蘇媚的……”她湊近林淵耳畔,吐息溫?zé)?,卻毫無生命氣息,“蘇媚的欲拒還迎?!?/p>
林淵的喉結(jié)動了動。
他想起真正的蘇媚,每次說調(diào)笑的話時,耳尖都會先紅透,連脖子根都泛著粉;想起她給他戴項鏈時,指尖明明抖得厲害,偏要裝出從容的樣子,連呼吸都屏住,像怕驚擾了什么。
而眼前這個,連呼吸的頻率都不對——太快了,像生怕他識破似的,胸口起伏如風(fēng)箱鼓動。
“真正的蘇媚不會這樣說話?!彼撕髢刹剑车种娫?,感受到她指尖仍緊緊攥著玉佩穗子,微顫如蝶翼,“她若想抱我,會先罵我一聲‘呆子’,再把劍穗甩我臉上?!?/p>
幻影的指甲突然變長,劃破了自己的臉,血珠順著臉頰滑落,卻沒有滴下,而是凝在空中,像一串懸停的紅珠。
“你以為她們是真的?李明月在雪地里捅你的那劍是真的,楚靈兒往你泡腳水里撒辣椒粉是真的,蘇媚說‘小郎君手穩(wěn)’時眼里的狡黠……”她的聲音突然變調(diào),像兩根銹了的針在刮瓷片,刺得人牙根發(fā)酸,“都是你的執(zhí)念!你的貪念!”
林淵沒接話。
他的目光掃過左側(cè)十步外的瀑布——水流砸在巖石上的轟鳴,正好能蓋住他和柳詩詩的腳步聲。
水霧撲在臉上,涼得刺骨,卻讓他清醒。
“詩詩,抓穩(wěn)我腰帶?!彼p聲說,聲音幾乎被水聲吞沒。
柳詩詩立刻攥緊他腰間的玉佩穗子,指尖微微發(fā)抖,卻沒問為什么。
那觸感透過衣料傳來,微弱卻堅定,像一根不肯斷裂的線。
幻影還在尖叫:“你以為破了幻境就能逃?你在乎的人早被夢魘使者……”
林淵突然發(fā)力。
他借著幻影撲過來的力道側(cè)身,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往身側(cè)一帶——這是楚靈兒教他的“卸力十三式”里的第二式,專門對付撲過來的對手。
動作干凈利落,連衣角都沒帶起多少風(fēng)。
幻影沒料到他會反擊,整個人踉蹌著往瀑布方向栽去。
“下去吧?!绷譁Y在她耳邊低語,聲音輕得像風(fēng),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水流卷著幻影砸進深潭的瞬間,林淵看清了她臉上的驚恐——那是真正的恐懼,不是幻象該有的情緒。
她瞳孔劇烈收縮,嘴唇顫抖,像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會“死”。
潭水沒過她頭頂時,一道黑影從她心口竄出,在空中凝成一縷黑煙,炸出半句含混的話:“去織夢臺……那里藏著你們的命運之線。”
“織夢臺?”柳詩詩突然拽了拽林淵的袖子,聲音亮起來,帶著夢囈般的溫柔,“我記得!在我夢里,我們曾一起在那里許愿。臺邊有棵老桃樹,我還把愿望寫在紅綢上,系在樹枝上……”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可我醒了就忘了,只記得風(fēng)很大,紅綢飄起來的時候,像一團團火,燒得人心頭發(fā)燙?!?/p>
林淵的逆鱗在掌心發(fā)燙,像一塊即將融化的鐵。
他想起幻境崩塌前幻世蝶影說的“最痛的清醒”,想起柳詩詩腕間的傷,想起幻影消失前那抹真實的恐懼——看來夢魘使者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復(fù)雜。
“詩詩?!彼紫聛恚c她平視,指尖拂開她額前被水霧打濕的碎發(fā),觸感柔軟如煙,“你記得織夢臺的方向嗎?”
柳詩詩歪頭想了想,指向山谷盡頭被陰云遮住的山尖:“應(yīng)該在那邊。我夢里總聽見鈴鐺響,像……像李明月的步搖?!?/p>
話音未落,遠(yuǎn)處傳來一聲悶響,像有巨鼎砸在山石上,震得地面微顫。
林淵抬頭,正看見那座被陰云籠罩的山尖,騰起一道紫色光柱,像把染了墨的劍,劈開了厚重的云層。
光柱邊緣泛著血絲般的裂痕,仿佛天幕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柳詩詩的手指攥得發(fā)白:“阿淵哥哥,那光……”
“是線索。”林淵站起身,把她的手揣進自己袖中,掌心相貼,暖意緩緩流轉(zhuǎn),“詩詩,我們?nèi)タ棄襞_?!彼堑雷厦ⅲ骥[在血管里翻涌,像一頭蘇醒的獸,“不管那里藏著什么,我都要把屬于我們的命運之線,親手拽回來。”
山谷的風(fēng)卷著草藥香掠過兩人身側(cè),遠(yuǎn)處的瀑布聲里,隱約傳來鐵鏈摩擦的輕響——像是有什么沉睡的東西,被那道紫芒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