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那句冰冷的“你打算怎么幫我?”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心口沉甸甸地墜著,一路跟著我回到了家。疑問、不安、還有一絲被那眼神刺傷的不忿,在胸腔里翻攪。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近乎絕望的審視,揮之不去。
“幫忙”?怎么幫?幫他去打那個電話里神秘又危險的討債人?還是幫他……逃離那個家?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夜色濃重,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陸離地映在玻璃上,卻照不進我混亂的思緒。那個“她”——周予安在電話里用那樣恐懼的聲音哀求“別動她”的人,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了所有的疑問中心。
接下來的周末,周予安依舊保持著刻意的疏離。教室里的他,完美得像一尊沒有裂縫的瓷器。直到周一清晨。
早自習(xí)的鈴聲還沒響,教室里已經(jīng)有了稀疏的人聲。我打著哈欠走進教室,習(xí)慣性地朝周予安的座位瞥了一眼。
空著。
這不太尋常。周予安幾乎是“守時”的代名詞。
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心頭。我放下書包,目光下意識地在教室里搜尋。就在這時,教室前門被輕輕推開。
周予安走了進來。
他走得很慢,腳步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滯澀。校服襯衫的領(lǐng)口扣得嚴嚴實實,遮住了脖頸。但走近了,還是能看見他左側(cè)額角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有一小塊新鮮的、邊緣泛著青紫的淤痕,被刻意撥下來的幾縷碎發(fā)勉強遮掩著。他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嘴唇也失了血色,抿成一條僵直的線。眼神低垂,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徑直走向座位。
當他從我桌旁經(jīng)過時,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某種廉價消毒水和……陳舊灰塵的氣息,飄了過來。不是他平時那種干凈清爽的味道。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那淤青的位置……不像是意外磕碰。
他沉默地坐下,拿出書本,動作比平時遲緩了一些。周圍的同學(xué)似乎并未察覺異樣,依舊在說笑打鬧。只有我,像被釘在了原地,目光死死鎖在他額角那片刺目的青紫上。
整整一個上午,周予安都異常沉默。連老師提問,他的回答都帶著一種強撐的疲憊感,聲音低啞。課間休息,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座位,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微微低著頭,額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也遮住了那片淤青。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他周身籠罩的那層無形的、沉重的陰霾。
午休鈴聲一響,同學(xué)們哄鬧著涌向食堂。周予安卻坐著沒動,仿佛沒聽到鈴聲。
我猶豫了一下,抓起書包,走到他桌邊。陰影落在他攤開的練習(xí)冊上。
他緩緩抬起頭。額發(fā)滑開,那片青紫的淤痕在正午的光線下無所遁形,顏色更深了,邊緣甚至有些破皮的痕跡。他的眼神很空,帶著一種被抽干了力氣的茫然,看到是我,那茫然深處才浮起一絲極淡的、帶著戒備的漣漪。
“周予安,”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跟我去趟醫(yī)務(wù)室。”
他看著我,沒說話,眼神里的戒備更濃了些。
“你的頭,”我指了指額角,“需要處理一下。” 語氣不容置疑。
他沉默了幾秒,長長的眼睫垂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緒。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動作僵硬地站起身。
去醫(yī)務(wù)室的路上,我們一前一后,沉默得像兩尊移動的雕像。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回響。他走在我前面半步,脊背挺直,卻透著一種強弩之末的脆弱感。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校醫(yī)老師看到周予安額角的傷,也皺了下眉:“怎么弄的?摔的?”
“……嗯,不小心撞到門框了?!敝苡璋驳穆曇舻蛦。怪?,避開校醫(yī)探究的目光。
校醫(yī)沒再多問,熟練地拿出碘伏棉簽和冰袋。當冰冷的消毒棉簽觸碰到那片淤青破皮處時,周予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放在膝蓋上的手也猛地攥緊了,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但他咬著下唇,一聲沒吭。
我看著他那張因忍耐而更加蒼白的側(cè)臉,看著那緊抿的唇線和繃緊的下頜,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把。那絕不是撞門框會有的反應(yīng)。
校醫(yī)處理完,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把冰袋遞給他:“自己敷一會兒,消腫?!?/p>
周予安接過冰袋,低低說了聲“謝謝老師”,聲音干澀。他沒有立刻敷上,只是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袋子,仿佛那能汲取一點支撐的力量。
走出醫(yī)務(wù)室,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們在教學(xué)樓后門一處無人的臺階上坐下。高大的梧桐樹投下斑駁的樹蔭,蟬鳴聒噪。
周予安終于把冰袋按在了額角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微微吸了口氣,緊繃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絲。他靠在身后的墻壁上,閉上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他臉上,映出他眼下的青影和毫無血色的嘴唇。那層完美的偽裝,在此刻的疲憊和傷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沉默在樹蔭下蔓延,只有蟬鳴不知疲倦地嘶叫著。
“你……”我盯著臺階縫隙里一株頑強的小草,斟酌著開口,聲音放得很輕,“昨晚……又是因為那筆錢?”
周予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沒有睜眼,攥著冰袋的手指卻收得更緊了,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極其緩慢地、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沉甸甸地砸在樹蔭下粘稠的空氣里。
“那個‘她’……”我試探著,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誰?”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風拂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周予安依舊閉著眼,但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劇烈波動。他的嘴唇抿得更緊,幾乎成了一條蒼白的線。握著冰袋的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
就在我以為他會再次用沉默筑起高墻時,他終于極其艱難地、破碎地吐出兩個字:
“……我媽?!?/p>
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無力。
這兩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我心中那個沉重謎團的一部分。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起來——電話里那恐懼的哀求“別動她”,他身上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痕,額角這片新鮮的淤青……原來,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對象,那個他恐懼被傷害的“她”,是他的母親!
而他身上的傷……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測在我腦中成型。
“你……”我的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厲害,“你身上的那些傷……還有這個……”我指了指他額角的冰袋,“是不是……他?”
我沒有說出“你爸”或者“那個人”,但周予安顯然明白我在指誰。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他只是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總是平靜、疏離或疲憊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了滾燙的巖漿,瞬間翻涌起滔天的痛苦、屈辱、憤怒,還有……一種深沉的、化不開的悲哀。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我一下。他死死地盯著前方虛空中的某一點,胸膛劇烈起伏著,攥著冰袋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冰袋邊緣被捏得變形。
樹蔭下,空氣仿佛凝固了。蟬鳴聲變得異常尖銳刺耳。
他沒有看我,只是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眼底那片翻涌的痛苦巖漿漸漸冷卻、凝固,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的荒蕪。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但那漫長死寂的沉默,和他眼中那片荒蕪的死寂,已經(jīng)是最殘酷的答案。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他額角那片青紫在光線下顯得愈發(fā)刺眼。他重新閉上了眼睛,將那片荒蕪和所有的痛苦都鎖進了黑暗里。只有緊攥著冰袋、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和微微顫抖的肩膀,無聲地訴說著那無法言說的重量。
樹影婆娑,蟬鳴依舊。而我坐在他身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了他完美表象之下,那片無聲的、洶涌的黑暗。那黑暗里,是他和他母親共同的、無法掙脫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