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山

太乙真人晃著茶盞，望著石階上發(fā)呆的徒兒直咂舌：“你這回家一趟，怎么跟丟了心一樣？”

“弟子無恙?！?/p>

他轉(zhuǎn)身走向修煉場，乾坤圈在掌心轉(zhuǎn)了兩圈便哐當(dāng)落地，驚飛了洞頂棲息的仙鶴。

就連他最擅長的火尖槍術(shù)也變得生疏，每一次刺出的槍影，都恍惚成了敖靈牽著敖丙的手。

太乙真人的目光落在哪吒攥緊又松開的拳頭上：“下山去吧。你心中有絆，如劍鞘藏鋒，如何斬得破仙門大道？”

“我應(yīng)該下山嗎？”哪吒有些迷茫。

“那里有你的家，你塵緣未了，修不得正果。”太乙真人掐指演算，卻又皺起眉來，“你身負(fù)一千七百道殺劫，偏生有道死劫卡在東海的浪尖上。留在這喝我的露水修道？怕是要變成個(gè)望海的石頭樁子?？扇粝律健蛟S能拼個(gè)封神臺留名的機(jī)會。你自己做選擇吧，哪吒?！?/p>

哪吒望著自己映在石壁上的影子，良久后，他抬起頭來，堅(jiān)定的道：“弟子想拼一拼。”

他離開了乾元山，卻沒有回陳塘關(guān)，而是去了東海。

什么封神臺留名的機(jī)會，哪吒不在乎。他只想知道，敖靈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給敖丙。

東?！?/p>

水晶龍宮。

敖靈火紅的紗裙鋪展在珊瑚地磚上，鳳冠綴著的南海明珠隨著顫抖輕輕搖晃，美得驚心動魄。

“禮成——”

敖丙俯身想要親吻敖靈，少女卻本能地偏過臉頰。察覺到懷中人的抗拒，敖丙眸中驟然泛起暗芒，龍爪已扣住她纖細(xì)的下巴。

下一瞬，乾坤圈破空而來，重重砸在敖丙胸，三太子被擊飛撞碎玉柱，珊瑚碎屑紛飛間，哪吒立在敖靈身前。

“哪吒！”敖靈驚呼。

“我看到了?！鄙倌贽D(zhuǎn)身望向她，“你不愿?！?/p>

咸澀的淚水混著海水滑落，強(qiáng)撐多日的敖靈終于潰不成軍。

她從破殼起，就注定是王位更迭的祭品。

可是……

她不愿。

“我不愿……”她哽咽著抓住哪吒的衣袖，“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這是我的命?！?/p>

東海是她的家，除了這里，她無路可逃。

哪吒召出火尖槍，槍尖挑破穹頂垂下的喜綢。

“狗屁的命運(yùn)！若命運(yùn)不公！便與他斗到底！”滾燙的話語裹著怒意炸開，驚得四海水族紛紛逃竄。

他轉(zhuǎn)身將敖靈護(hù)在身后，“阿靈，我?guī)隳嫣旄拿?！?/p>

龍宮深處傳來龍王震耳欲聾的怒吼，蝦兵蟹將如潮水般涌來。

火尖槍化作流火穿梭在敵陣，乾坤圈震碎珊瑚宮柱，海水被鮮血染成可怖的赤紅色。

纏斗間，哪吒的火尖槍意外穿透敖丙胸口，龍血噴涌的瞬間，整個(gè)東海仿佛都停止了呼吸。

敖靈的驚呼被淹沒在翻涌的血海，哪吒望著癱倒在珊瑚礁上的敖丙，握槍的手不住顫抖。

四周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和怒吼，而他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哪吒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徹底與整個(gè)龍族為敵。

可這些都不會讓他懼怕。

哪吒真正懼怕的……

是敖靈。

她的聲音破碎在海水中，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哪吒，那是我哥哥??！”

理智上，敖靈知道哪吒并非故意，知道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删退闳绱?，敖丙也是從小呵護(hù)她的兄長，整整兩百年的人生，哪怕是算計(jì)，可那些溫情卻是不做假的。

四周傳來龍宮守衛(wèi)逼近的嘶吼，而哪吒望著敖靈眼中的悔意，突然覺得這比直面整個(gè)龍族更令人窒息。

刺骨的寒意驟然席卷全身，哪吒低頭看著穿透腹部的冰棱，鮮血順著晶瑩的棱面緩緩滴落，在海水中暈開朵朵暗紅。

龍王龐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威壓將四周海水都凝成了冰晶。

“父王，哪吒不是故意的，是我……是因?yàn)槲?，我愿意為三哥償命……”敖靈踉蹌著撲過去，擋在哪吒身前。

“阿靈，你要與殺死你哥哥的仇人站在一塊嗎？”龍王沉聲問道。

敖靈有些顫抖的回頭看向哪吒，少年倚在斷裂的玉柱旁，發(fā)間還沾著破碎的喜綢。

他蒼白的臉上卻掛著一抹笑，染血的嘴角勾起：“你在怪我？”

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進(jìn)敖靈心臟。

她看著哪吒腹部汩汩涌出的鮮血，想起他說要帶自己逆天改命時(shí)熾熱的眼神，又想起敖丙倒下時(shí)睜大的雙眼。

龍王的怒吼再次響起：“阿靈，拿下他，為你哥哥報(bào)仇！”

敖靈緩緩站起身，走到哪吒面前。

哪吒突然苦笑了一聲，卻沒有再做出任何反抗。

龍綃綾突然如靈蛇般纏住他的腰腹。

少年瞳孔驟縮，受傷的神色還未褪去，便被龍綃綾裹挾著沖向海面。

“阿靈，你在做什么？給我追！”龍王的怒吼著發(fā)出指令。

“父王，殺死三哥哥的是我，與哪吒無關(guān)?！卑届`擋住去路，化出一柄長劍，鋒利的劍刃貼上蒼白的脖頸：“如果您執(zhí)意追過去，那女兒，今日就只能死在這里了?！?/p>

龍王突然大笑出聲，他輕蔑開口：“一條雌龍，也妄想威脅我？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

話音未落，一道水鏈纏住她的腰肢，瞬間將劍刃拍落在地。

“給我追！我要讓這凡人為吾兒償命！”龍王的怒吼著，森然下令：“至于九公主……送回寢宮，嚴(yán)加看管！擇日，與二太子成婚！”

龍族寡情，他的兒子實(shí)在太多，死去一個(gè)兩個(gè)，其實(shí)并沒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這凡人竟敢闖進(jìn)龍宮殺死龍子，這是對他權(quán)利的挑戰(zhàn)。

他不在乎敖靈，也不在乎敖丙，他在乎的，是自己的權(quán)威。

而另一邊，龍綃綾卷著哪吒來到了他與敖靈最常去的山谷。

哪吒倚著枯樹緩緩爬起，指腹按壓著汩汩冒血的傷口。

失血過多讓他的瞳孔有些渙散，可他仍堅(jiān)定的轉(zhuǎn)向東海方向。

龍綃綾試圖攔住他，哪吒卻只是顫抖著，繼續(xù)往前。

他要救出敖靈，這是他此時(shí)唯一的執(zhí)念。

下一瞬，陳塘關(guān)陰云密布，龍王出現(xiàn)在云頭。斥責(zé)李靖縱子殺了龍族三太子，要李靖交出哪吒，否則水淹陳塘關(guān)，讓陳塘關(guān)為敖丙殉葬。

責(zé)罵聲不絕于耳，他們說哪吒是妖物是災(zāi)星，可明明前些天，他們還在說哪吒是城塘關(guān)的英雄，是小救星……

不知何時(shí)，聲音漸漸變了調(diào)，婦人抱著啼哭的孩童跪在泥濘里，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顫抖著叩首：“三公子！求您救救陳塘關(guān)吧……”

哪吒咬牙召出風(fēng)火輪，升上天空，他垂眸望著跪在泥濘中的百姓，耳邊的聲音已不再是謾罵，而是懇求。

求他赴死。

求他救救城塘關(guān)。

可誰來救救他？誰來救救敖靈？

他們難道就該死嗎？

“孽障！”李靖的怒吼撕裂雨幕?！澳慵冉凳罏槟?，為何不死在娘胎里！”

殷夫人突然撲上來抱住丈夫的手臂，哭喊聲里帶著絕望的顫音：“他是我們的孩兒啊……”

“什么孩兒！他就是個(gè)孽障！早知今日，我就該在他出生時(shí)就殺了他！”

哪吒忽然想笑。雨水沖刷著他蒼白的臉，混著血污流進(jìn)嘴角。

李靖顫抖的指責(zé)、百姓涕淚橫流的乞憐，在他耳中都成了荒誕的囈語。

他這一生，親緣淡薄，所有人都想要他死。只有敖靈，想要他活。

“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哪吒踏著火風(fēng)輪直上云頭，聲音里帶著幾分懇求：“但九公主是無辜的，求龍王饒過她。”

烏云壓得更低，龍王眼中翻涌著獰笑：“我可以答應(yīng)你，但你需割肉剜骨，以命償命！”

自己割肉剜骨，這幾乎是最為殘忍的凌遲手段……

哪怕是死，龍王也不要哪吒輕易的死去。

哪吒沒有別的選擇，哪怕知道龍王的同意并沒有任何效用，但他只能照做。

敖靈是龍王的女兒，他不能與龍王斗。

人，真的斗不過這些神仙……

哪吒認(rèn)命了。

火尖槍和乾坤圈當(dāng)啷墜地，哪吒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穿透雨幕：“好，我應(yīng)了?！?/p>

長劍劃破衣襟的瞬間，就連李靖都覺得殘忍至極，別過臉去。哪吒咬著牙剜下第一塊血肉，劇痛讓他眼前炸開白芒。

一刀一刀凌遲在身上，整個(gè)陳塘關(guān)的雨水都變成了紅色。

從疼痛，到麻木。

哪吒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他想，這樣也好。

李靖總說他的血肉來自父母，他把這一身血肉割下，是不是就能與他們斷絕關(guān)系了？

這一刻，哪吒覺得，李靖果然該在他出生時(shí)就殺了他。

這個(gè)世界太過荒繆，做人太痛了。

在失去意識前，哪吒看到一條青藍(lán)色的龍，渾身是血的朝自己飛來。

哪吒張了張嘴，想與她告別，卻沒有任何力氣。

阿靈，若有下輩子，我只想做你手中的一個(gè)貝殼，你頭上的一枚珍珠，或是你周身環(huán)繞著的魚群……

不，阿靈，若有下輩子，我要做能為你逆天改命的神仙，讓你天高海闊，永遠(yuǎn)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