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漂浮著細(xì)小的粉筆灰,在九月午后熾烈的陽光里緩慢旋轉(zhuǎn)。高二(7)班的教室里,新課本特有的油墨味混著少年人熱烘烘的氣息,形成一種特有的、躁動又昏沉的氛圍。班主任老的聲音從講臺上傳來:“同學(xué)們安靜!我們班這學(xué)期迎來一位新成員,許漫漫同學(xué)……”
許漫漫站在門口,幾乎要把自己縮進墻壁的陰影里。白色的校服襯衫熨燙得過分平整,肩線卻有些垮塌,襯得她身形格外單薄。陽光斜斜打在她低垂的側(cè)臉上,細(xì)小的絨毛染上了一層淺金。她雙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攀附的浮木。教室里幾十道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打量,空氣都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她肩上。
“許漫漫同學(xué),”班主任溫和地重復(fù)了一遍名字,目光掃過教室后排,“你就坐到宋然然旁邊那個空位吧,她是我們班長,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她?!?/p>
許漫漫的頭垂得更低了,視線只敢盯著自己磨得有些發(fā)白的白色鞋尖,一路挪動過去。經(jīng)過幾張課桌旁引起幾聲壓抑的低笑和竊竊私語時,她幾乎要屏住呼吸。直到在老陳指定的座位上放下書包,她才敢極其輕微地抬起一點眼睫。
旁邊坐著的女孩,正托著腮,側(cè)過臉看著她。那笑容太過明亮,太過坦蕩,像驟然撞進眼里的一小片盛夏晴空,猝不及防。許漫漫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慌亂地加速起來。
“嗨,你好?。 迸赃吪⒌穆曇粝裣娜绽镙p快的風(fēng)鈴,帶著毫不費力的悅耳,“我叫宋然然!以后我們就是同桌啦,多多關(guān)照!”陽光下,她微微瞇著眼,臥蠶彎起好看的弧度。說話間,一小顆裹著亮晶晶糖紙的檸檬糖被推到了許漫漫的課桌邊緣。
許漫漫的目光落在那顆糖果上,又飛快地移開,盯著自己剛剛攤開的嶄新課本扉頁,那里還是一片空白。她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聲音輕得幾乎被窗外聒噪的蟬鳴完全蓋過:“……許漫漫?!?停頓了好幾秒,才又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微弱得如同嘆息,“……好的?!?/p>
宋然然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局促,依舊眉眼彎彎,只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有毫不掩飾的好奇,還有一種……許漫漫說不清也讀不懂的溫度。
下課鈴剛尖銳地響起,教室里瞬間被解開的活力填滿,桌椅摩擦地面的聲音、少年們追逐打鬧的呼喊、女孩們嘰嘰喳喳的笑語,匯成洶涌的嘈雜浪潮,瞬間將許漫漫吞沒。她像被擱淺在海灘的石子,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無意識地?fù)钢n本光滑的封面。
“嘿,許漫漫!” 熱烈的氣息忽然靠近,帶著陽光曬過的清爽味道。宋然然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半個身子都趴在了許漫漫的課桌上,胳膊親密地挨著她的文具盒,“發(fā)什么呆呢?新學(xué)校還習(xí)慣不?我們學(xué)校食堂的黑椒牛柳蓋飯超好吃,中午要不要一起去試試?”
那撲面而來的熱情像一小簇跳躍的火苗,灼得許漫漫下意識地想往后縮。她身體繃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貼上攤開的課本。宋然然的臉離得太近了,近得能看清她長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的一道小陰影。
“……嗯?!?許漫漫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
宋然然歪了歪頭,烏黑的馬尾辮從肩頭滑落下來,她似乎沒聽清,或者不確定許漫漫是否真的回應(yīng)了她?!鞍??”她又湊近了一點,聲音里帶著笑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持,“食堂?一起去?”
那溫?zé)岬臍庀⒎鬟^許漫漫的耳廓,讓她半邊臉頰都開始發(fā)燙。她只覺得所有的聲音都堵在嗓子眼,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于擠出一點聲音:“……好?!?聲音細(xì)微顫抖,連她自己都覺得模糊不清。
宋然然定定地看了她兩秒,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若有所思的情緒。她沒再追問,只是那明亮的笑容似乎短暫地淡下去了一點,隨即又恢復(fù)了燦爛的模樣,只是不再那樣傾身靠近,稍稍拉開了點距離,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試探一道無形的界限。
第二節(jié)課是語文,空氣沉悶得讓人昏昏欲睡。講臺上,語文老師推了推眼鏡,聲音四平八穩(wěn):“好了,把課本合上。接下來我們默寫《赤壁賦》第二段,‘于是飲酒樂甚……’開始!”
教室里瞬間響起一片低低的哀鳴和窸窸窣窣翻紙的聲音。宋然然側(cè)過頭,瞥了一眼旁邊坐得筆直、已經(jīng)開始下筆的許漫漫。女孩微微低著頭,一縷細(xì)軟的黑發(fā)從鬢角滑落,垂在白皙的頸側(cè)。她的側(cè)臉輪廓柔和,嘴唇因為專注而微微抿著。
宋然然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面前那片刺眼的空白稿紙,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她煩躁地用筆帽輕輕戳了戳桌面,又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許漫漫。稿紙上娟秀的字跡已經(jīng)鋪開了好幾行,整齊得像印刷上去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笑意在宋然然眼底一閃而過。
她飛快地撕下筆記本一角,筆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隨即,一個被揉得小小的紙團,帶著一點偷襲般的調(diào)皮,精準(zhǔn)地越過課桌那道淺淺的縫隙,滾到了許漫漫的稿紙邊緣。
許漫漫的筆尖一頓。
一個細(xì)若蚊吶、帶著明顯討好和求助意味的聲音,幾乎是貼著許漫漫的耳朵鉆進來:“那個……漫漫……借我抄一點點嘛……就一點點……” 宋然然的聲音壓得極低,溫?zé)岬臍庀娫谠S漫漫的耳廓上,癢癢的。她大概還覺得自己做得天衣無縫,邊說話邊用余光緊張地瞟著講臺方向。
許漫漫身體僵硬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yīng)。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才極其不情愿地、以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把攤開的稿紙往兩張桌子中間那條縫隙,挪動了一毫米……又一毫米。那微妙的距離變化,像是一種無聲的妥協(xié),又像是一種無聲的譴責(zé)——稿紙上工整的字跡,更像是對宋然然此刻行徑的鮮明對照。
宋然然眼中瞬間迸射出喜悅的光芒,如同偷腥成功的小貓。她立刻湊近那條寶貴的縫隙,筆尖飛快地在自己的紙上劃動。
“宋然然!許漫漫!”
一聲沉雷般的怒喝在頭頂炸響。
語文老師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從講臺踱步下來,如同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她們桌旁。那張平時總是帶著點文人儒雅的臉,此刻因憤怒而繃緊了線條。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帶著各種意味——好奇、幸災(zāi)樂禍、同情——匯聚成一片無聲的壓力。
宋然然下意識地把筆往桌上一拍,發(fā)出一聲脆響,臉上那點剛得逞的得意瞬間化為烏有,只剩下孩子被抓包時特有的心虛和慌亂。許漫漫則猛地一顫,握著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頭幾乎要埋進胸口里去。
“你們倆!給我站到后面去!現(xiàn)在是默寫時間,不是讓你們開小會的時候!”語文老師的聲音嚴(yán)厲,不容反駁。
走廊盡頭靠近樓梯口的窗邊,夕陽的金輝穿窗而入,將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染成溫暖的橙色。許漫漫貼著冰涼的墻壁站著,極力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盯著地面上一道細(xì)微的裂縫,臉頰上被教室里暖氣烘出的紅暈還未完全褪去,此刻又因為無聲的委屈和尷尬而微微發(fā)燙。
宋然然站在她旁邊,腳尖無意識地踢著墻角,發(fā)出輕微的噠噠聲。短暫的沉默后,宋然然輕輕清了清嗓子,側(cè)過一點點頭,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顯而易見試圖活躍氣氛的心虛和討好:“那個……漫漫同學(xué)……真對不住啊……”她頓了頓,似乎在觀察許漫漫的反應(yīng),見對方毫無動靜,又湊近了一點,用胳膊極其輕微地碰了碰許漫漫的手臂,“放學(xué)我請你吃東西賠罪好不好?”
許漫漫的身體在她碰觸的瞬間僵硬了一下。她微微側(cè)開身體,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鎖在地面的裂縫上,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那緊緊抿著的唇線,泄露了一絲尚未平息的波瀾。
宋然然看著她這副模樣,嘴角習(xí)慣性揚起的笑意淡了幾分。她沒再說話,只是也跟著沉默下來,目光投向窗外被夕陽染成金紅的操場跑道,不知在想什么。兩人之間隔著一拳的距離,空氣里只剩下遠(yuǎn)處操場隱約傳來的哨聲和樓下的喧嘩。
夕陽熔金,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拖著長長的尾巴,終于宣告了高二年級一天的結(jié)束。教室里瞬間炸開鍋,桌椅挪動碰撞的聲音、拉鏈嘩啦作響、少年們呼朋引伴的喧囂匯成洪流,轟然沖散了最后一絲學(xué)習(xí)帶來的沉悶。
許漫漫收拾書包的動作依舊慢吞吞的,帶著一種刻意的拖延。她小心地把每一本書的邊緣都對齊,拉鏈拉到底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等她終于背上書包,教室里的人已經(jīng)走得七七八八。她低著頭,快步走向門口,只想盡快匯入走廊的人潮,淹沒掉自己。
“許漫漫!”
那個清亮熟悉、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一道繩索,瞬間絆住了她的腳步。
許漫漫站在門口,感覺到一只手輕輕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她不得不轉(zhuǎn)過身。宋然然站在她面前,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勝利和理所當(dāng)然的笑容,夕陽從她身后的窗戶涌進來,給她飛揚的發(fā)絲鍍上了一層躍動的金邊。
“說好賠罪的,想溜可不行?!彼稳蝗坏恼Z氣輕松,帶著點朋友間熟稔的埋怨,自然地抓住許漫漫的手腕。那手掌干燥溫?zé)?,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卻又奇異地不讓人覺得粗魯或疼痛。“走走走,芋泥波波必須安排上!”
許漫漫被她拉著,身不由己地跟著她穿過喧嚷的走廊和彌漫著食物香氣的校道。手腕上傳來的溫度和宋然然身上那種陽光曬過的、干凈又溫暖的氣息,讓她腦子有點發(fā)懵,所有試圖拒絕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校門口那家新開的奶茶店果然火爆,小小的店面被穿著各色校服的學(xué)生擠得水泄不通。宋然然仗著身高手長,靈活地在人群里穿梭,一邊回頭大聲問:“漫漫,你要幾分糖?” 喧鬧的人聲幾乎淹沒了她的提問。
許茫茫然地站在人群邊緣,看著宋然然明亮的笑容在攢動的人頭間若隱若現(xiàn),只覺得周圍的一切嘈雜都隔了一層模糊的屏障?!啊偬恰彼鼗卮稹?/p>
宋然然笑著點了點頭向老板喊道:“老板,兩杯招牌芋泥波波,一杯全糖,一杯少糖!”
“謝……謝謝?!彼椭^,聲音細(xì)微。
“客氣啥!”宋然然吸了一大口自己那杯甜度爆表的奶茶,滿足地瞇起眼,像只慵懶的貓,“走啦!”
許漫漫松了口氣,抱著那杯冰涼的奶茶,像抱著一個小小的護身符,轉(zhuǎn)身就想?yún)R入回家的人流。
“等等!”
手腕再次被抓住。比剛才更緊一點,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認(rèn)真。
許漫漫的心猛地一跳,不解地轉(zhuǎn)過身。奶茶杯壁的水珠順著她的指尖滑落,砸在腳下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點深色的濕痕。
宋然然站在夕陽最后的余暉里,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收斂了。那雙總是盛滿了陽光笑意的大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是暗夜里點燃的星辰,專注地、直直地凝視著許漫漫。傍晚的風(fēng)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拂過她光潔的額頭。周圍放學(xué)的喧囂聲、車流聲、路邊店鋪播放的音樂聲……所有的嘈雜,都在這一瞬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遠(yuǎn)、模糊,只剩下宋然然清晰得讓人心慌的聲音。
“許漫漫,”宋然然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暮色的力量,清晰地落入耳中,“從你抱著作業(yè)本撞到我懷里的時候——”她頓了頓,唇邊漾開一個極其柔軟、帶著點回憶溫度的淺笑,“不,或許更早一點……從你走進教室,低著頭坐到那個空位上的時候,我就想說了……
“我喜歡你?!?/p>
四個字,清晰,落地有聲。
“請跟我交往吧。”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許漫漫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最不可思議的話語。她臉上最后一點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嘴唇微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僵在那里,耳朵里嗡嗡作響,宋然然清晰的話語在腦海里反復(fù)回旋、碰撞,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個能理解的含義。
世界一片寂靜的空白。
直到一只帶著暖意的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帶來細(xì)微的氣流擾動。
“喂?漫漫?”
宋然然微微歪著頭,試圖對上她空洞的視線,臉上帶著一絲關(guān)切和……不易察覺的緊張。
那揮動的手掌像是一根針,驟然刺破了籠罩許漫漫的真空。巨大的驚嚇如同冰水兜頭澆下,讓她渾身一個激靈。大腦空白一片,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
“算……算了!” 兩個字脫口而出,破碎又急促,帶著明顯的顫音。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許漫漫猛地轉(zhuǎn)身,甚至顧不上手里那杯珍貴的奶茶。杯子脫手而出,“啪嗒”一聲摔在地上,淡紫色的芋泥混合著奶茶瞬間潑濺開來,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洇開一片狼狽的狼藉。
她卻看也沒看,像一只受驚后慌不擇路的兔子,用盡全身力氣,拔腿就跑。帆布鞋急促地敲擊著地面,書包在她單薄的背上劇烈地顛簸搖晃。夕陽把她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喧鬧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倉惶無措。
宋然然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指尖堪堪擦過許漫漫飄起的校服衣角,只留下空氣冰冷的觸感。
她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擠進洶涌人流,很快變成了一個模糊遙遠(yuǎn)的點。暮色四合,街燈漸次亮起,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臉上那份告白時的認(rèn)真和篤定并未褪去,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隨即又緩緩地、一點點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笑容里,沒有沮喪,沒有失落,反而像是終于拋下了什么包袱,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輕松,還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亮得驚人的光芒。
她深深吸了一口初夏傍晚微涼的空氣,雙手?jǐn)n在嘴邊,朝著許漫漫消失的方向,用足以穿透熙攘人潮的清亮聲音,帶著笑意高聲喊道:
“明天見!許漫漫——”
那四個字,清晰地、響亮地,乘風(fēng)而去。
遠(yuǎn)處那個奔跑的細(xì)小身影,腳步似乎極其輕微地踉蹌了一下,背影在流動的暮色和閃爍的車燈光影里,晃了晃。她沒有回頭,更沒有停下,只是更快地向前沖去,最終徹底消失在街道拐角處昏黃的燈火與人流深處。
宋然然慢慢放下攏在嘴邊的手,指尖殘留著自己呼出的溫?zé)釟庀?。她低頭看了看腳邊那灘狼狽的、還在緩緩流淌的紫色污漬,又抬眼望向許漫漫消失的那個街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如同被風(fēng)吹皺的湖面,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
路燈的光暈籠罩下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喧囂包裹住她,卻又好像隔著一層無形的膜。只有那飛揚的發(fā)梢和眼底灼亮的星光,在宣告著某種無聲的、固執(zhí)不退的決心。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