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冰冷還黏在皮膚上,像一層洗不掉的寒霜。
陳鋒那把巨大的黑傘隔絕了頭頂狂暴的雨幕,卻隔絕不了那股氣息。
一股混雜著陳舊紙張、塵土、霉菌,以及……
某種更深的、難以名狀的腐敗甜腥的氣味,正從眼前這棟黑洞洞的小樓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鉆入鼻腔,纏繞在喉嚨深處。
警戒線在風雨中繃緊,發(fā)出細微的嗡鳴,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這里與外面那個濕漉漉的世界徹底割裂。
陳鋒高大的身影在傘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他側(cè)身,朝警戒線內(nèi)一個穿著藏藍色警用雨衣的年輕警員點了點頭,動作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陳隊。”
年輕警員的聲音透過雨聲傳來,有些發(fā)悶,他拉開警戒線,目光飛快地掃過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謹慎。
他看起來很年輕,大概剛從警校畢業(yè)不久,臉頰的線條還有些圓潤,但眼神卻努力模仿著老警察的沉穩(wěn)。
他的雨衣下擺沾滿了泥點,顯然在雨里奔波了許久。
陳鋒沒說話,只是微微側(cè)頭示意我跟上。他邁步,黑色的傘面稍稍傾斜,替我擋住了大部分斜掃進來的雨水。
靴子踩在濕漉漉的石板小徑上,發(fā)出黏膩的聲響。
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腐朽的、不堪重負的東西上。
那股混合著陳腐與腥甜的氣息越來越濃重,像一只冰冷的手,緩緩扼住了我的喉嚨。
小樓的門開著,里面透出慘白的光線。門口站著那個穿著白色連體防護服、戴著護目鏡和口罩的身影,手里提著銀色的箱子。
防護服將他的身形完全包裹,只露出一雙眼睛,透過起霧的護目鏡片,平靜地審視著我們。
是法醫(yī)?
還是痕檢?
和樓外那個一樣嗎?
那雙眼睛,專業(yè)、冷靜,不帶一絲多余的情緒,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而冰冷。
他朝陳鋒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側(cè)身讓開了通道。一股更加強烈、更加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像一堵無形的墻。
陳鋒收了傘,靠在門廊濕漉漉的墻壁上。傘尖滴下的水迅速在腳下匯成一灘。
他沒有看我,只是低沉地說了一句:“書房在二樓盡頭。蘇法醫(yī)剛做完初步尸檢。”
他口中的“蘇法醫(yī)”,顯然指的就是眼前這個白色的身影。
我的胃猛地一陣抽搐。
尸檢。
曾經(jīng)習以為常的詞語,冰冷的鉛塊砸進胃里。
我心中苦澀,三年了啊……
喉嚨發(fā)緊,一股酸澀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我猛地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制地佝僂下去,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粘膩冰冷。
陳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但他沒說什么,只是對那個白色身影示意了一下。
“蘇晚,帶他上去??粗c。”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叫蘇晚的法醫(yī)再次點頭,那雙被護目鏡遮擋的眼睛似乎在我狼狽的樣子上停留了一瞬,依舊沒有任何波瀾。
她(從名字判斷)提著箱子,轉(zhuǎn)身,白色的防護服在昏暗的門廳光線里顯得有些刺眼。
她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等著。
樓梯是木質(zhì)的,很舊了,踩上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每一階都像是在挑戰(zhàn)我的神經(jīng)極限。
那股混合著死亡和腐敗的氣味,隨著我們的上行,變得越來越濃郁,越來越具有侵略性,無孔不入地鉆進我的每一個毛孔。
我?guī)缀跻舷?,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一種折磨。
手指死死地摳著冰冷的木質(zhì)樓梯扶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我不倒下的東西。
口袋里的折疊刀,那個堅硬的凸起,此刻也無法提供絲毫的安全感。
二樓走廊同樣昏暗,只有盡頭那扇虛掩的門內(nèi)透出明亮得刺眼的光線。
光線從門縫里擠出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慘白的光帶。門內(nèi)隱隱傳來低沉的交談聲和相機快門輕微的咔嚓聲。
那是現(xiàn)場勘察人員的低語,是物證被記錄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像針一樣扎在我的神經(jīng)上,將那些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狠狠攪動起來。
蘇晚停在門口,沒有立刻推門。
她轉(zhuǎn)過身,護目鏡后的眼睛看著我。
見我穿好鞋套,戴好手套。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冷靜:“進去前,我需要提醒你?,F(xiàn)場視覺沖擊力很大??刂魄榫w,不要觸碰任何東西,不要干擾工作?!?/p>
視覺沖擊力很大?
陳鋒的“邪門”,蘇晚的“沖擊力很大”。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我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翻涌的惡心和那滅頂?shù)目只拧?/p>
那冰冷的、混雜著鐵銹和血腥的皮革鞣制氣味,似乎又陰魂不散地纏繞上來,與眼前這棟樓里的死亡氣息重疊、融合。
蘇晚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僵硬,但她沒有再多說,只是伸手,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更加刺眼的白光瞬間涌了出來,淹沒了我的視線。
同時,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復雜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撞來!
那是陳年書籍紙張散發(fā)的塵埃味、高級木質(zhì)家具的漆味、一種……
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曬干動物皮草的腥臊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無比頑固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像腐敗的水果混合著變質(zhì)的血液。
我的胃猛地一縮,劇烈的痙攣沿著食道直沖上來。
這一次,再也無法壓制。
“呃——!”
我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弓起,沖向門邊一個角落的垃圾桶。
胃里翻江倒海,酸澀的胃液混合著苦澀的膽汁,毫無保留地噴涌而出,灼燒著喉嚨和口腔。
劇烈的嘔吐感讓我眼前發(fā)黑,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冷汗如漿般涌出。
模糊的視野里,書房內(nèi)的景象如同地獄的畫卷般強行展開。
書房很大,三面墻都被頂天立地的深色木質(zhì)書架占據(jù),上面塞滿了密密麻麻、新舊不一的書籍,像沉默的、布滿文字的墓碑。
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紅木書桌,上面堆滿了散亂的書籍、稿紙、墨水瓶和一個老舊的黃銅地球儀。
然而,所有的陳設(shè),所有的書籍,都被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氣氛所籠罩。
吸引我所有注意力的,是書桌正中央那個東西。
一個打開的、深棕色、紋理細膩的桃木匣子。匣子內(nèi)部襯著深紅色的絲絨。
而在那絲絨之上,靜靜地躺著一本……“書”。
它的大小和厚度都類似一本精裝典籍。
但它的“封面”和“書脊”……
那根本不是什么皮革或布料。
那是……
皮膚。
人類的皮膚。
蒼白的,帶著一種失去生命光澤的灰敗。
邊緣處理得異?!熬殹?,甚至能看到縫合的針腳,細密、整齊,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態(tài)的手工感。
皮膚表面,在慘白的燈光下,隱約可見一些細小的、暗褐色的斑點,如同陳舊的墨漬,又像是……
是凝固的血點?
皮膚緊繃地包裹著內(nèi)里的書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光滑感。
書脊上,用某種深褐色的、粘稠如血的顏料,豎排書寫著幾個扭曲的、充滿儀式感的隸書大字:
《元史食人錄》
每一個字都像用凝固的血液寫成,散發(fā)著無聲的恐怖和褻瀆。
書名的下方,還有一個更小的、同樣用那種深褐色顏料寫就的名字:徐懷明。
那是屬于這皮膚主人的名字。
我的嘔吐停止了,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的顫抖。
胃里空空如也,但那股惡心感卻像毒蛇般盤踞在喉嚨深處。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
視野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那本由人皮裝訂的書,像一個散發(fā)著邪惡光芒的核心,將整個書房都拖入了某種扭曲的噩夢之中。
幾個穿著和蘇晚同樣白色防護服、戴著口罩護目鏡的身影在書房內(nèi)安靜地忙碌著。
有人用相機從不同角度拍攝著那個桃木匣子和里面的“書”,快門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有人拿著鑷子,小心翼翼地提取書桌邊緣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痕跡。
還有一個年紀稍大的警員,正站在一個書架前,戴著白手套,小心地翻閱著一本厚厚的典籍,眉頭緊鎖。
他們動作專業(yè)而冷靜,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場驚悚的褻瀆,而是一件普通的證物。這種極致的專業(yè)冷靜,與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巨大反差。
“嘔……”
又是一陣無法抑制的干嘔,身體抽搐著,卻什么也吐不出來了。
我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試圖從那滅頂?shù)目謶趾蜕聿贿m中掙脫出來。
那股濃烈的、混雜著書卷塵埃和腐敗人皮的氣息,像毒霧一樣包裹著我。
然而,在這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之下,一絲更加細微、更加頑固的氣味,如同潛伏在深淵底部的毒蛇,正悄然鉆出——
那是一種……
皮革鞣制特有的氣味。
不是新皮革那種刺鼻的化工味,也不是舊皮革的陳腐味。
它是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氣味。帶著魚油的微腥,某種植物鞣料的微酸,還有一種……
獨特的、略帶苦杏仁味的化學藥劑的氣息!
這氣味……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不可能!
怎么會?!
這氣味……
這該死的、深入骨髓的氣味。
它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上。
瞬間撕裂了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防備!
【濃稠的黑暗,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
濃烈的、令人窒息的皮革鞣制氣味混合著鐵銹和硝煙,塞滿鼻腔。
廢棄皮革廠巨大的水泥攪拌池像怪獸的胃袋,散發(fā)著濃重的腥臊和化學藥劑的苦杏仁味!
“目標在制革車間!他手里有……”
老趙的吼聲被槍聲撕裂!
“砰!”那聲沉悶得不像槍響的爆鳴!
老趙的身體像斷線的木偶重重砸在泥水里,就在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鞣制氣味的攪拌池旁邊!
鮮血混著泥水迅速洇開……
那股氣味……那股混雜著魚油腥、植物酸和苦杏仁化學藥劑的氣味。
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腦子!
“嗬……嗬……”
我猛地抽氣,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嘶啞的聲音。
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zhuǎn)、扭曲。
那本躺在桃木匣子里的人皮書仿佛活了過來,蒼白的皮膚在燈光下蠕動。
書架上的書籍變成了無數(shù)雙空洞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
那股苦杏仁味的鞣制氣息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清晰,它不再僅僅是從那本人皮書上散發(fā)出來,它彌漫在整個書房,它纏繞在我的脖子上,它鉆進我的肺里!
它要把我拖回那個雨夜,拖回那個充滿了血腥、硝煙和絕望的皮革廠!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充滿痛苦的嘶鳴從我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身體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眩暈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視野瞬間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留下一些扭曲的光斑在瘋狂跳動。
耳畔響起尖銳的耳鳴,蓋過了現(xiàn)場所有的聲音,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耳膜。
三年前那聲沉悶的槍響,老趙倒地的聲音,雨水砸在鐵皮上的聲音,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鞣制皮革氣味……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味,所有的畫面,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陸深!”
陳鋒的聲音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驚怒。
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了我的胳膊,試圖穩(wěn)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但那只手,那只帶著體溫和力量的手,在此時我的感知里,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帶來了無法忍受的灼痛和更深的恐懼!
“別碰我!”
我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甩開那只手,身體失去平衡,狼狽地向后跌倒,重重地摔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地板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卻無法驅(qū)散那徹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刀!他口袋里有東西!”
那個在門口警戒的年輕警員驚叫起來,聲音充滿了警惕,他的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間的警械上。
混亂中,我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折疊刀。
那是我的盾牌,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冰冷的金屬外殼緊貼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刀柄的瞬間——
一只更快、更有力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陳鋒。
他蹲在我面前,臉色鐵青,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難以置信的驚愕,有強壓的怒火,還有一絲……
深重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
他的手像燒紅的鐵箍,死死地鉗制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悶雷,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力量,砸在我的耳膜上:
“把刀給我!陸深!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