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空氣像是凝固的、飽含鉛灰的凝膠,沉重地壓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
慘白的熒光燈管懸掛在頭頂,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嗡聲,將下方狹小空間里的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卻又仿佛蒙著一層冰冷的、不真實的濾鏡。
我坐在審訊室隔壁觀察室的塑料椅子上,后背僵硬地抵著冰冷的墻壁。
單向玻璃如同一道冰冷、無形的屏障,將我和隔壁正在上演的審訊徹底隔開。
透過這層特殊的玻璃,我能清晰地看到隔壁房間的景象,如同觀看一幕無聲的、充滿張力的戲劇。
陳鋒坐在審訊桌的一側(cè),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張拉滿的弓,帶著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氣勢。
他的對面,坐著周揚。
那個被陳鋒鎖定的頭號嫌疑人,歷史系研究生周揚。
他看起來比我想象中要年輕,也更……普通。
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連帽衫,頭發(fā)有些凌亂,臉色蒼白,嘴唇緊抿著,透著一股倔強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書卷氣。
他雙手放在桌面上,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眼神低垂著,死死盯著桌面的一點,仿佛那里刻著救贖的密碼。
沒有預想中的瘋狂或戾氣,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被巨大壓力碾碎后的疲憊和一種深重的、無法言說的憤怒。
審訊桌的側(cè)面,坐著一個穿著警服、扎著利落馬尾的女警員,小劉。
她是記錄員,面前攤開著筆錄本,手里握著筆,低垂著眼簾,專注地記錄著每一個字句,動作平穩(wěn)而機械,像一臺設(shè)定好的精密儀器。
她的存在,讓這壓抑的空間更添了一份冰冷的程序感。
“周揚,”
陳鋒的聲音透過觀察室的隱蔽擴音器傳來,低沉、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錐子,試圖鑿開對方的心防。
“我們找到了你的電腦。找到了你搜索人體皮膚鞣制、傳統(tǒng)裝幀工藝的記錄。找到了你下載的《人皮裝幀史考》。還找到了你購買魚油提取物和‘特殊鞣革助劑’的記錄。”
陳鋒每說一項,語速就放慢一分,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釘在周揚的臉上,觀察著他最細微的反應。
“一周前,快遞柜。收貨人信息是匿名的,但支付賬戶,是你的?!?/p>
周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像兩簇即將爆裂的火焰。
“是我買的!是我搜的!那又怎么樣?!”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變調(diào),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瘋狂,“那個老東西!徐懷明!他該死!他剽竊我的論文!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才完成的!他一句話,就變成了他的東西!還把我壓得死死的,讓我在圈子里抬不起頭!他毀了我!他憑什么?!憑什么高高在上,用我的血汗去裝點他那虛偽的學術(shù)殿堂?!”
他的控訴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絕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飛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憤怒和痛苦之中。
小劉手中的筆飛快地移動著,在筆錄本上留下沙沙的聲響。
“所以,你就殺了他?”
陳鋒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冰,瞬間壓下了周揚的喧囂。
“用你學來的‘手藝’,剝了他的皮,做成了一本書?用這種方式,來‘裝點’你的復仇?”
“是!”
周揚猛地一拍桌子,身體因為激動而前傾,眼睛死死瞪著陳鋒,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是我干的!怎么樣?!那本書!《元史食人錄》!他不是最喜歡研究那些野蠻的歷史嗎?他不是覺得人命如草芥嗎?我就讓他也嘗嘗當‘兩腳羊’的滋味!讓他也變成他研究的對象!讓他永遠釘在他最得意的‘著作’上!這是他應得的!應得的!”
他嘶吼著,聲音在狹小的審訊室里回蕩,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快意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隔壁觀察室里,空氣仿佛被周揚的嘶吼抽干了。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周揚的供述,他的動機,他的仇恨,聽起來如此真實,如此……合理。
完美地契合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儀式感”,契合了他搜索的資料和購買的化學試劑。
警方的證據(jù)鏈似乎正在他瘋狂的咆哮聲中,被迅速焊接、閉合。
然而,就在這看似塵埃落定的時刻,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感,像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了我的心臟。
太順了。
順得讓人心頭發(fā)毛。
一個被仇恨沖昏頭腦的學生,一個在電腦前搜索資料、網(wǎng)購試劑的人,真的能如此“完美”地實施這場需要極其專業(yè)手法和強大心理承受能力的恐怖罪行嗎?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透過單向玻璃,落在周揚那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上。
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黏在蒼白的皮膚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毀滅的火焰,但在這火焰之下……
似乎還隱藏著一些別的東西。
一絲極細微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
茫然?
就在這時,陳鋒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更深的、挖掘細節(jié)的銳利:“說說過程。你是怎么做到的?剝皮,鞣制,裝訂……每一個步驟?!?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試圖解剖周揚供詞中的每一個細胞。
“過程?”
周揚愣了一下,臉上瘋狂的神色出現(xiàn)了一絲短暫的凝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在努力回憶,又像是在臨時編織。
“我…我趁他晚上在書房工作的時候,從后窗翻進去……他背對著我…我用電擊器把他擊倒……”
他的語速開始變慢,變得有些遲疑,目光不再直視陳鋒,而是開始游移。
“然后呢?用什么工具剝離皮膚?”
陳鋒追問,步步緊逼。
“用…用手術(shù)刀!我買了手術(shù)刀!很鋒利!”
周揚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像是在強調(diào)。
“剝離的創(chuàng)口很干凈,幾乎沒有多余的切割傷。手法很專業(yè)。”
陳鋒盯著他,拋出細節(jié)。
“我…我研究過解剖圖!看了很多資料!” 周揚急忙辯解,額角的汗珠更密了。
“鞣制呢?你購買的‘特殊鞣革助劑’,怎么用的?和魚油的比例是多少?”
陳鋒的問題越來越具體,越來越深入技術(shù)細節(jié)。
“比例?就…就按說明用的!說明書上寫的!”
周揚的聲音開始發(fā)虛,眼神閃爍得更厲害。
“說明書?”
陳鋒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你購買的那個網(wǎng)站,只提供貨物,從不附帶任何使用說明。這是他們的‘規(guī)矩’?!?/p>
周揚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什么,但喉嚨里只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他眼神里的瘋狂火焰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迅速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絞在一起的雙手,仿佛那里有答案。
“還有裝訂?!?
陳鋒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繼續(xù)砸下,“那本書的針腳,縫線走向是從外向內(nèi),還是從內(nèi)向外?”
“從…從內(nèi)向外!”
周揚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種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對!是從內(nèi)向外縫的!這樣更結(jié)實!不容易開線!”
就在周揚說出“從內(nèi)向外”四個字的瞬——
“轟!”
我的大腦仿佛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
眼前的一切驟然扭曲、變形!
審訊室慘白的燈光瞬間變成了昏暗搖曳的應急燈!
陳鋒冷峻的臉龐扭曲、融化,變成了另一張臉——
一張隱藏在陰影里、只露出半張獰笑的臉。
那張臉上沾滿了混合著雨水泥濘和暗紅色血污的污穢,嘴角咧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是那個雨夜里,皮革廠廢棄車間深處,那個奪走老趙生命的兇手!
周揚的臉也變了。
不再是那個蒼白憤怒的學生,而成了老趙!
他倒在地上,胸口洇開大片的暗紅,眼睛圓睜著,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凝固的絕望!
他沾滿泥污和血的手,無力地伸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嘴里發(fā)出無聲的吶喊!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皮革鞣制氣味,混雜著硝煙、血腥和冰冷的雨水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猛地灌入我的鼻腔。
它不再是書房里那種隱約的存在,而是無比真實、無比濃烈。
像一只冰冷的、帶著粘液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
“嗬…嗬…”
我猛地抽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視野里一片血紅和黑暗交織的漩渦,審訊室、單向玻璃、陳鋒、周揚……
所有的景象都像被打碎的鏡子,碎片瘋狂旋轉(zhuǎn),每一片碎片上都映照著老趙倒下的身影和兇手獰笑的半張臉!
耳鳴聲尖銳地響起,蓋過了一切聲音。那沉悶的槍響,老趙倒地的悶響,雨水砸在鐵皮屋頂上的噼啪聲……
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我甚至能聞到那股苦杏仁味化學藥劑混合著血腥的、令人作嘔的甜腥!
“不…不要!老趙——!”
一聲嘶啞的、充滿絕望的哀嚎從我喉嚨深處不受控制地爆發(fā)出來!
我雙手死死抱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的顫抖著,仿佛正置身于那個冰冷、血腥、充滿死亡氣息的雨夜!
觀察室里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
旁邊負責看守我的警員小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反應嚇得猛地跳了起來,臉色瞬間煞白。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按住我,又有些不知所措,聲音都變了調(diào):“陸…陸顧問!你怎么了?!冷靜點!”
隔壁審訊室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透過扭曲、閃爍的視野,我看到單向玻璃那邊,陳鋒猛地轉(zhuǎn)過頭,銳利如刀的目光穿透玻璃,直直地刺向我所在的角落。
那眼神里充滿了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即將噴發(fā)的、被徹底激怒的狂躁!
小劉也停下了記錄的筆,愕然地抬起頭。
而周揚,那個剛剛還在驚慌失措的嫌疑人,此刻也一臉錯愕地看向單向玻璃的方向,似乎不明白隔壁發(fā)生了什么。
混亂。
徹底的混亂。
我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滅頂?shù)目謶趾脱鹊幕孟笏淌伞?/p>
周揚那句關(guān)鍵的口供——“從內(nèi)向外縫”——連同他說話時那細微的表情變化,在這驚濤駭浪般的幻覺沖擊下,如同沙灘上的字跡,瞬間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我只記得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卻又在細節(jié)追問下驟然恐慌的眼睛。
我只記得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苦杏仁味的鞣制氣息。
以及,那深不見底的、如同泥沼般的惡意,正透過單向玻璃,冰冷地注視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