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拼圖

引擎的轟鳴聲戛然而止，像一頭疲憊的野獸終于停止了喘息。

警用SUV停在老舊公寓樓下那片熟悉的、被陰影覆蓋的空地上。

車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只有遠處零星幾盞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病態(tài)的光暈，無力地對抗著無邊的黑暗。

雨早已停了，空氣里彌漫著潮濕泥土和城市垃圾混合的、令人窒息的腐敗氣息。

“陸顧問，到了?！?

小李的聲音干澀緊繃，打破了車廂內(nèi)死水般的沉寂。

他沒有立刻下車，也沒有看我，雙手依舊搭在方向盤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引擎蓋的余溫透過前擋風玻璃，在冰冷的車窗內(nèi)側(cè)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模糊了外面本就扭曲的世界。

陳鋒最后那聲雷霆般的咆哮，還有他看向我時那冰冷、切割界限的、如同看待危險廢棄物的眼神，依舊在腦海里嗡嗡作響，像一群永不疲倦的毒蜂。

手腕上被鉗出的深紅指印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作痛，提醒著那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徹底失敗的恥辱。

口袋里的空落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

那把冰冷的折疊刀，那個最后的心理防線，被陳鋒像沒收危險品一樣粗暴地剝奪了。

“安全”送回來。像一個被宣告報廢的零件，打包退回它該待的廢料堆。

我推開車門。

冰冷的、帶著濕氣的夜風瞬間灌了進來，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撫過皮膚，激起一陣寒顫。

雙腳踩在濕漉漉、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一股虛脫般的無力感從腳底蔓延上來。

身體沉重得像是灌滿了鉛。

小李也下了車，但沒有立刻離開。

他站在車旁，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矛盾。

他履行了陳鋒的命令，把我這個“麻煩”安全送回了巢穴，任務(wù)完成了。

但他看著我的眼神，不再僅僅是執(zhí)行命令的警惕或那點令人煩躁的憐憫，里面多了一絲……

不易察覺的困惑和掙扎。也許是我在物證室走廊里那瞬間失血的蒼白和絕望，也許是陳鋒那近乎殘忍的切割讓他感到了某種不安。

“陸顧問…”

他遲疑地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你…你回去好好休息吧。陳隊他…他也是為了案子…為了程序…”

他試圖解釋，試圖尋找一個能讓雙方都下臺階的理由，但話語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任何回應(yīng)。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一步一步挪向公寓樓那扇熟悉的、布滿銹跡的單元門。

身后，傳來SUV引擎重新啟動的低吼，輪胎碾過積水地面的聲音，然后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

小李走了。

帶著他的任務(wù)完成，帶著他未解的困惑，也帶著這個“完美”結(jié)案的夜晚最后一點屬于外界的聲響。

單元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徹底隔絕了外面那個冰冷的世界。

樓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牌散發(fā)著幽微的、如同鬼火般的光。

熟悉的、混合著灰塵、霉味和某種陳舊管道銹蝕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封閉感。

七道鎖。

冰冷的黃銅鎖舌滑入卡槽的“咔噠”聲，在死寂的樓道里被無限放大，每一次都像在空曠的胸腔里激起空洞的回響。

一次，兩次，三次……

手指機械地重復(fù)著這個早已融入骨髓的動作，直到最后一道沉重的鑄鐵插銷深深地嵌入水泥地。

安全感？

不。

只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墳?zāi)拱愕闹舷ⅰ?/p>

終于，踏進了自己的“堡壘”。

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面世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線。

黑暗中，只有電子設(shè)備待機的微弱紅光，像一只只窺伺的眼睛，在房間的角落里若隱若現(xiàn)。

濃重的、屬于自己封閉空間的沉悶氣味——汗味、灰塵味、藥味——瞬間包裹上來，卻無法驅(qū)散那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靈魂深處的……

那股混合著魚油微腥、植物鞣料微酸和獨特苦杏仁味的鞣制氣息……

它像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從徐懷明的書房，從三年前那個血腥的雨夜，一路追隨著我，盤踞在這片黑暗之中。

疲憊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額頭撞擊地面的鈍痛感傳來，卻遠不及胸口那撕裂般的窒息和絕望。

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燒般的苦澀。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身體蜷縮成一團，在冰冷的地板上劇烈地顫抖。

結(jié)束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周揚是兇手。

證據(jù)確鑿。

我的掙扎，我的發(fā)現(xiàn)，我的直覺……

都是妄想癥的囈語，是干擾程序的噪音。

陳鋒不會再讓我靠近任何東西。

我失去了最后一點與現(xiàn)實、與真相的微弱聯(lián)系。

我被徹底地拋棄在這片黑暗里，被那無形的惡意和冰冷的絕望團團包圍。

就在這時——

嗡！嗡！

口袋里傳來一陣突兀的、劇烈的震動！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

我猛地彈坐起來，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是誰？

陳鋒？

不可能！

小李？

更不可能！

那會是誰？！

深更半夜？！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身體本能地向后縮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黑暗中，我死死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的褲子口袋。那震動固執(zhí)地持續(xù)著，像某種催命的信號。

幻聽？

又是該死的幻聽？！

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這突如其來的驚悸。但那震動如此真實，如此清晰，帶著手機特有的節(jié)奏感！

不是幻聽！

真的有人在打我電話！在這個時間！在這個我剛被徹底“處理”完的夜晚！

誰？！會是誰？！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比陳鋒的怒火更冷，比這房間的黑暗更甚！

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恐懼，將手伸向口袋。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長方形的金屬外殼——是我的備用手機，一個幾乎只用來接收驗證碼、連陳鋒都不知道號碼的便宜貨。

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間灼痛了瞳孔！

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沒有姓名，沒有備注，只有一串冰冷的數(shù)字，在黑暗中閃爍著不祥的光。

接？

還是不接？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幾乎要讓我窒息。

那震動固執(zhí)地持續(xù)著，像某種無法抗拒的召喚。

最終，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壓倒了恐懼。

我顫抖著，用汗?jié)竦氖种竸濋_了接聽鍵。

“喂……”

我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

電話那頭，沒有預(yù)想中的威脅或恐嚇。

只有一片死寂。

絕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連電流的底噪都聽不到，仿佛接通的是一個真空的深淵。

“誰？！說話！”

我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調(diào)，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死寂持續(xù)著。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我?guī)缀跻罎⒌貟鞌嚯娫挄r——

“叮咚。”

一聲清脆的、屬于手機新信息提示音，從聽筒里清晰地傳了出來。

緊接著，是電話被掛斷的忙音。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備用手機還貼在耳邊，聽筒里只剩下單調(diào)的忙音。

但屏幕上，那個通話界面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新短信的提示圖標。

發(fā)件人……

赫然就是剛才那個打來電話的陌生號碼！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手指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機。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點開了那條短信。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圖片。

圖片似乎是某個新聞網(wǎng)頁的截圖。頁面頂部是醒目的、加粗的新聞標題，字體是沉郁的暗紅色，像凝固的血液：

【獨家深度】《學術(shù)圣殿的血祭：徐懷明教授遇害背后的權(quán)力傾軋與人性深淵》

—— 本報首席調(diào)查記者：林默

標題下方，是一張精心選擇的配圖：

徐懷明書房那巨大的、塞滿古籍的書架，在慘白的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透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圖片下方，是大段的、排版精良的報道正文。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昨日深夜，我市著名歷史學者徐懷明教授在其寓所書房內(nèi)慘遭殺害，兇手手段之殘忍，現(xiàn)場之詭譎，令人發(fā)指……一本由受害者本人背部皮膚裝訂而成的‘人皮書’，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這座以理性與文明自詡的學術(shù)圣殿臉上……”

“……據(jù)本報多方調(diào)查了解，嫌疑人周某（某高校歷史系研究生）已落網(wǎng)。表面看，這是一起由學術(shù)剽竊糾紛引發(fā)的、極端偏執(zhí)者的血腥復(fù)仇。一個被導(dǎo)師無情掠奪了研究成果、壓制了學術(shù)前途的年輕人，在絕望的深淵中，選擇了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將剝奪他‘知識皮囊’的導(dǎo)師，變成了一本真正的‘皮囊之書’……”

“……然而，悲劇的根源，僅僅是一個學生的瘋狂嗎？當我們深入探究徐懷明教授近年來備受爭議的學術(shù)觀點，尤其是那篇徹底否定主流、劍指學界權(quán)威的《元史食人錄新考》，是否觸動了某些根深蒂固的利益鏈條？那些隱藏在象牙塔陰影里的權(quán)力傾軋、學閥壟斷、對異見的無情絞殺……是否才是滋養(yǎng)這株仇恨毒藤的真正土壤？周某的瘋狂，是原因，還是結(jié)果？是獨立的惡行，還是這座看似圣潔的殿堂早已腐朽內(nèi)里所必然結(jié)出的、帶血的惡果？……”

“……兇手選擇《元史食人錄》作為‘裝幀’內(nèi)容，選擇如此具有‘儀式感’的復(fù)仇方式，絕非偶然。這更像是一種控訴，一種對學術(shù)圈內(nèi)弱肉強食、吞噬‘后來者’血肉的冰冷隱喻！徐教授倒在血泊中，他的皮囊被制成典籍，這何嘗不是對當下知識被權(quán)力異化、被資本裹挾、被虛偽的學術(shù)外衣所掩蓋的殘酷真相，一次最極端、最血腥的祭奠！……”

“……血的教訓(xùn)，不應(yīng)僅僅止于對單個兇手的審判。它更應(yīng)該是一面鏡子，照向這座圣殿深處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陰影，照向那些將知識視為私產(chǎn)、將后來者視為踏腳石的冰冷規(guī)則！我們需要的，不僅是對兇手的繩之以法，更是對整個體系的刮骨療毒！否則，下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又會是誰？……”

報道的措辭冷靜、克制，甚至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沉重。

它精準地剖析著“學術(shù)霸凌”的黑暗，控訴著“學閥壟斷”的不公，將周揚的暴行巧妙地包裝成了一種體制壓迫下必然的、悲劇性的爆發(fā)。

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儀式感”復(fù)仇的……

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冰冷的理解甚至……

隱晦的“欣賞”？

一股寒意，比這房間的黑暗更甚，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

林默！

是那個記者！那個在案發(fā)后迅速出現(xiàn)、筆鋒銳利的調(diào)查記者！

他怎么會在這個時間點，精準地掌握了如此多的“內(nèi)幕”？

甚至包括周揚被捕的消息？！

他的報道……

表面上是揭露黑暗，是呼吁反思。

但字里行間，卻像一只無形的手，在悄無聲息地……引導(dǎo)！

引導(dǎo)著公眾的視線，引導(dǎo)著輿論的走向！

將一場駭人聽聞的兇殺，包裝成了一個帶有“社會批判”意義的“符號”！

將周揚這個可能漏洞百出的替罪羊，塑造成了一個被體制逼瘋的“殉道者”！

“儀式感”……“祭奠”……“冰冷隱喻”……

這些詞，像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神經(jīng)！

這絕不僅僅是一篇新聞報道！

這是一份……聲明！一份來自黑暗深處的、對這場血腥“作品”的……病態(tài)解讀和無聲的……喝彩！

我的手指因為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機。目光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署名：林默。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報道配圖的下方，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張徐懷明書房書架的照片上，靠近桃木匣子的位置，書桌的邊緣……

一個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印記。

那形狀……像一枚印章？

一枚小小的、圓形的火漆印章的印記？

邊緣似乎還有一點……模糊的、類似?；盏膱D案？

這個印記……！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沖上了頭頂！

在徐懷明書房現(xiàn)場，在警方取證拍照之前……在我被那鞣制氣味擊垮、被陳鋒奪走折疊刀、被所有人當作瘋子按在角落之前……我似乎……我似乎瞥見過！

就在書桌邊緣！

靠近那本恐怖人皮書的地方！

一枚小小的、暗紅色的、邊緣帶著特殊紋路的……火漆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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