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幽藍的光,像一小片被凍結的鬼火,在陳鋒冷硬的臉上跳躍。
那張深藍色檔案夾封面——X74-0815——的清晰照片,如同一枚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視網膜上,也燙穿了物證臨時保管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鋒的手指,還停留在平板的電源鍵上。他沒有滑動,沒有點開下一張照片,只是死死地盯著這張封面。
時間仿佛被抽干了,空氣凝固成沉重的鉛塊,壓在我的胸口,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的巨響,血液沖上頭頂的嗡鳴幾乎要蓋過窗外的雨聲。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我拼死偷拍來的東西。
他會怎么想?
他會怎么做?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連牙齒都無法抑制地咯咯作響。我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脊背卻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柜門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這聲音,像是打破了某種無形的魔咒。
陳鋒的喉結,極其緩慢地滾動了一下。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釘在平板的屏幕上,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深處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火山爆發(fā)前的震顫:
“陸深?!?/p>
他頓了頓,像是在咀嚼這個名字,又像是在確認某種荒誕的現(xiàn)實。
“…這是什么?”
“證…證據…”
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陳隊…徐教授…人皮書的氣味…源頭…就是它…X74…林默…林默參與了研發(fā)!他…他能接觸到!”
我終于把最關鍵的信息吼了出來,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絕望。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冷汗混合著未干的雨水,沿著鬢角和脖頸不斷滑落。
陳鋒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我從未見過陳鋒露出這樣的眼神。
那里面沒有我想象中的暴怒,沒有輕蔑,甚至沒有太多驚訝。
那是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如同手術刀般鋒利的審視。
他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無法理解的、甚至是……
危險的物體。那目光穿透我狼狽的外表,穿透我恐懼的顫抖,直刺向我混亂不堪的內心和那個被稱之為“被害妄想癥”的黑洞。
“證據?”
他重復了一遍,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千鈞之力。他拿著平板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你管這個…叫證據?” 他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甚至帶著一絲…悲憫?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張…化工院內部檔案封面的照片?”
陳鋒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經上,“沒有授權,沒有見證,沒有提取記錄,沒有合法性說明…甚至沒有完整的內容!就憑這個封面,和一個名字?林默?那個記者?陸深…”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聲音里壓抑的疲憊和失望,比任何咆哮都更讓我心驚膽戰(zhàn),“你告訴我,這算什么證據?這能證明什么?證明他參與過一個項目?然后呢?這和徐懷明的案子,和你臆想中的‘氣味關聯(lián)’,有什么關系?!嗯?”
他的質問如同冰錐,精準地刺向我邏輯鏈條中最脆弱的一環(huán)——動機的直接關聯(lián)性。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他林默是主要研究員,想告訴他交接清單,想告訴他報道日期和封存日期的錯位……
但所有的解釋在陳鋒那冰冷、理智、完全站在程序和法律框架內的審視目光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那么……像是瘋子的囈語!
“我…我后面還有照片!有他的名字!在研究員名單!還有…還有他簽名的交接清單!”
我徒勞地掙扎著,聲音因為急切而尖銳,“他…他完全有機會私藏樣品!他…”
“夠了!”
陳鋒猛地低喝一聲,打斷了我語無倫次的辯解。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陸深,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淋得像條落水狗,擅闖化工院,非法拍攝所謂‘證據’,精神瀕臨崩潰,滿嘴都是無法證實的‘關聯(lián)’和‘氣味’!周揚的案子,證據鏈清晰完整!明天就要開庭!你在這個時候,拿出這么個東西…”
他揚了揚手里的平板,動作帶著一種極致的諷刺,“你想干什么??。磕阆胱C明什么?證明警方無能?證明我們抓錯了人?還是想證明…你那個所謂的‘幕后黑手’,真的存在?”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身上。
屈辱、憤怒、不被理解的巨大委屈,還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我撕裂。
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沒有徹底崩潰。
“這不是臆想!”
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身體因為激動而前傾,“陳鋒!你信我一次!就這一次!林默他…”
“閉嘴!”
陳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威壓,瞬間將我后面的話堵死在喉嚨里。他的眼神冰冷刺骨,帶著最后通牒般的決絕。
“周揚的案子,到此為止!明天庭審,你老老實實給我坐在旁聽席!看完!看完什么是鐵證如山!看完什么是司法程序!把你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清干凈!” 他猛地將手里的平板電腦重重拍在金屬桌面上!
“啪!” 一聲刺耳的脆響!
本就布滿蛛網般裂痕的屏幕,在這猛烈的撞擊下,瞬間徹底碎裂!幽藍的光在無數細密的黑色裂紋下,掙扎著閃爍了幾下,然后……徹底熄滅了!
我的心,也隨著那屏幕的熄滅,猛地沉入了無底的冰窟!
碎了…
最后的證據……唯一的希望……就在我眼前……
被他親手……拍碎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絕望和冰冷的憤怒瞬間席卷了我!
我猛地抬起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瞪著陳鋒,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你…你毀了我的證據!”
陳鋒毫不退縮地迎視著我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愧疚,只有一種深重的、近乎冷酷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權威。
“非法獲取的‘證據’,沒有任何價值,只會帶來麻煩!陸深,我是在幫你!也是在幫這個案子!清醒一點!”
他不再看我,轉頭對一直守在門口、臉色有些發(fā)白的王浩命令道:“看著他!天亮前,不準他離開這間屋子一步!也不準任何人接觸他!”
“是!陳隊!”
王浩立刻挺直腰板應道,看向我的眼神更加復雜,混雜著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陳鋒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失望,有警告,或許……還有一絲被深深隱藏的憂慮?
但他終究什么也沒再說,轉身,大步離開了物證臨時保管室。
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后“哐當”一聲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像是一口棺材蓋被釘死。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王浩,還有桌上那堆濕漉漉的雜物,以及……
那臺屏幕徹底碎裂、如同廢鐵般的平板電腦。
死寂。
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我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頹然地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柜。
目光呆滯地望著桌上那堆碎片。
完了……
全完了…最后的證據…被毀了…被陳鋒親手毀了…他根本不信我…他選擇了周揚那個“完美”的替罪羊…選擇了那條看似毫無破綻的程序之路…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蜷縮起來,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助。
那“拼圖人”三個字,如同魔咒般再次在腦海中尖銳地回響起來。
王浩站在門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警惕地落在我身上,又時不時瞥向那扇緊閉的鐵門。
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微微嘆了口氣,移開了視線。
時間在死寂和絕望中緩慢地流逝。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天色也從濃墨般的漆黑,透出一點灰蒙蒙的、令人壓抑的微光??斓健炝亮税??
就在這時,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鑰匙串碰撞的清脆聲響。
王浩立刻警覺地站直身體,手按在了腰間的警棍上。
“誰?” 他沉聲問道。
“我!老孫頭!送早飯!”
一個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略顯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伴隨著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物證室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一個穿著同樣漿洗得發(fā)硬、但明顯是后勤人員制服的干瘦老頭端著一個不銹鋼餐盤站在門口。
餐盤里放著兩個冷硬的饅頭,一碗寡淡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稀粥,還有一小碟咸菜。
老頭頭發(fā)花白,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渾濁,透著一種長期從事底層工作的麻木和疲憊。
“喏,早飯。”
老孫頭沒什么表情地將餐盤遞進來,目光掃過坐在地上的我和一臉警惕的王浩,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波動,仿佛對關在這里的人和看守的警察早已司空見慣。
王浩松了口氣,接過餐盤,放在離我稍遠的桌角。
“行了,放這兒吧。謝謝孫師傅?!?/p>
老孫頭嗯了一聲,轉身就要走。他的動作有些遲緩,帶著老年人的笨拙。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制服上衣口袋邊緣,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帶了一下,輕飄飄地滑落出來。
一張……
折疊起來的、邊緣有些毛糙的…牛皮紙?
它無聲地飄落,恰好落在我的腳邊。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被吸引過去。那是一張質地粗糙、顏色泛黃的牛皮紙,折疊得很隨意,露出一角。
上面似乎……
印著某種暗紅色的、模糊的圖案?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老孫頭似乎毫無察覺,佝僂著背,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間。
王浩的注意力還在那寡淡的早飯上,似乎沒注意到這小小的插曲。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我和王浩,還有那張靜靜躺在我腳邊的牛皮紙。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直覺在瘋狂地尖叫!
撿起來!
撿起來看看!
我強壓著身體的顫抖,不動聲色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張冰冷粗糙的牛皮紙。
在身體和膝蓋的遮擋下,在王浩視線不及的角度,我飛快地將它抓進了手心,緊緊攥??!
紙張粗糙的質感摩擦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觸感。
“喂!吃飯了!”
王浩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不耐。他用腳將餐盤往我這邊踢了踢。
我猛地回過神,迅速將攥著牛皮紙的手縮回袖子里,藏好。
然后才抬起頭,用一種近乎麻木的眼神看向那盤冰冷的食物。
“不…不餓…” 我的聲音嘶啞。
王浩皺了皺眉,沒再說什么,只是抱著手臂,重新靠回門邊,目光卻更加警惕地落在我身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天色越來越亮,灰白的光線透過蒙塵的高窗,吝嗇地灑進來一點。
法庭開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我蜷縮在角落里,袖子里緊攥著那張來歷不明的牛皮紙,掌心因為緊張而全是冷汗。
那粗糙的觸感,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一塊冰冷的墓碑。
終于,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和鑰匙聲。這一次,是陳鋒。
他推門進來,臉色依舊陰沉,但似乎已經收斂了昨晚的怒火,只剩下一種公事公辦的冰冷。
他已經換上了筆挺的警服常服,肩章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
“時間到了?!?
他看也沒看我,聲音沒有任何溫度,“王浩,帶他去洗漱一下,換身干凈衣服。五分鐘后,出發(fā)去法院?!?/p>
王浩應了一聲,走過來,示意我起來。
我麻木地站起身,雙腿因為久坐而發(fā)麻。在陳鋒冰冷目光的注視下,在王浩的“陪同”下,我走向房間角落那個簡陋的水池。
冰冷的水潑在臉上,帶來短暫的刺痛和清醒。
我機械地換上那套漿洗得發(fā)硬、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灰色衣褲,尺寸明顯偏大,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更顯得我形銷骨立,狽不堪。
整個過程,我都小心翼翼地用身體遮擋著袖子里那張紙。
直到換好衣服,陳鋒轉身率先走出門,王浩示意我跟上。
就在我即將邁出這間冰冷囚籠的瞬間,在門口光線稍亮的地方,借著轉身的動作掩護,我飛快地、不動聲色地將袖子里緊攥著的那張牛皮紙,塞進了灰色褲子的后袋深處。
走出物證室,重新呼吸到走廊里相對新鮮的空氣,但我感覺不到絲毫輕松。陳鋒走在前面,背影挺拔而冰冷。
王浩跟在我身側,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清晨的警局已經開始忙碌,偶爾有路過的同事投來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但接觸到陳鋒冷硬的臉色,都迅速移開。
我們沉默地穿過辦公樓,走向停在樓前的警車。
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濕漉漉的地面反射著灰白的天光,空氣里彌漫著雨后的清冷和泥土的氣息。
就在陳鋒拉開副駕駛車門,我準備走向后座時,身后傳來一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和一個年輕的聲音:
“陳隊!等等!”
我們三人同時回頭。
是支隊新來的內勤小劉,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有些青澀的年輕人。他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快步跑過來,臉上帶著一絲急切。
“陳隊,剛…剛收到的!法院那邊轉過來的,說是…說是有人匿名放在周揚案旁聽席你的座位上了!”
小劉喘著氣,將文件袋遞給陳鋒。
匿名?旁聽席?
陳鋒眉頭瞬間擰緊,眼神銳利起來。他接過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牛皮紙文件袋,入手感覺有些薄。
我的心,卻在這一刻,猛地沉了下去!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
牛皮紙…又是牛皮紙!
陳鋒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撕開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沒有文件,只有…一張紙。
一張對折起來的、邊緣同樣有些毛糙的…牛皮紙!
和他遞給我的那個裝早飯的餐盤材質…一模一樣!
陳鋒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他飛快地打開那張折疊的牛皮紙。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紙上!距離不遠,光線也足夠。我看清了!
那張紙,和我袖子里藏起來的那張,大小、顏色、質地……
完全一樣!
而紙上,用某種暗紅色的、粘稠的、仿佛尚未完全干涸的顏料,畫著一個極其簡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案:
那是一本攤開的書的輪廓。
書的封面和封底,是那種粗糙的牛皮紙質感。
而攤開的書頁部分……
卻用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暗紅的、仿佛帶著皮膚紋理的顏料涂滿!
一本……
用暗紅色“皮膚”做內頁的…牛皮紙封面書!
人皮書!
圖案下方,沒有文字。只有兩個同樣用暗紅色顏料書寫的、扭曲而充滿惡意的英文字母:
“STOP”
陳鋒捏著那張紙的手指,猛地收緊!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瞬間失去了血色!
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無法掩飾的……
震驚和一絲…動搖!
他猛地抬起頭,鷹隼般的目光不再是僅僅鎖定我,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凌厲和審視,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周圍——
空蕩蕩的警局前坪,濕漉漉的花壇,遠處街道上稀疏的車流…
那個幽靈……
那個“拼圖人”…他就在這里!他一直在看著!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冰冷的恐懼如同海嘯般瞬間將我淹沒!
袖子里,那張同樣材質、同樣被我藏起來的牛皮紙,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