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基因庫的空調(diào)系統(tǒng)總帶著股消毒水的味道。沈清歡把鈦鋼牌放在顯微鏡載物臺上時,金屬表面的雙螺旋紋路在藍光下舒展,像條終于找到歸宿的魚。三個月了,自從陸景明被收監(jiān),這枚徽記每天都會在她的白大褂口袋里留下道冰冷的壓痕,如同陸昭南臨終前按在她掌心的那道血印。
“第17次了?!绷中M把熱可可放在操作臺邊緣,發(fā)繩上的鈴鐺換了新的銀鏈,卻還是習慣性地避開實驗儀器,“清歡,你真覺得能從這上面找出凈化基因炸彈的公式?”她的心臟監(jiān)護儀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屏幕上的波形比三個月前平穩(wěn)了許多,但藥盒里的劑量表上,陸昭南用紅筆圈出的安全范圍依舊刺眼。
沈清歡沒抬頭。顯微鏡下的鈦鋼牌斷裂處,齒痕的邊緣有層極薄的氧化膜,這是金屬長期被體溫浸潤才會有的痕跡。她忽然想起陸昭南總把這半枚徽記放在貼近心臟的口袋里,白大褂的第二顆紐扣永遠是松開的,像是特意為它留的位置。
“趙磊那邊有消息嗎?”她轉(zhuǎn)動調(diào)焦旋鈕,雙螺旋的鏤空處浮現(xiàn)出串微小的激光刻字,像極了他寫在實驗報告頁腳的批注——總是用最淺的力道,卻藏著不肯說的認真。
“國際刑警在瑞士找到了73號的主實驗室。”林小滿的鈴鐺輕輕晃了晃,“但所有培養(yǎng)艙都被灌滿了液態(tài)氮,凍得像冰島的冰縫。趙磊說,那些艙體編號和我們?nèi)齻€的基因序列標記完全一致?!?/p>
顯微鏡突然滑了下。沈清歡扶住鏡筒時,指尖觸到載物臺的水漬——是她剛才不小心灑的熱可可,正順著雙螺旋的紋路滲進鈦鋼牌的縫隙里。那些微小的刻字在液體里慢慢顯形,組成串她無比熟悉的堿基序列,和陸昭南記在拆彈筆記里的“清歡過敏原”,只差最后三個堿基對。
“小滿,我的全基因組測序報告?!彼穆曇粼诎l(fā)抖,熱可可的甜香混著消毒水味鉆進鼻腔,竟讓她想起高考結(jié)束那天,陸昭南在香樟樹下遞給她的那杯奶茶,三分糖,加椰果,是他偷偷記在生物課本扉頁的口味。
林小滿遞來的報告上,最后三個堿基對被紅筆圈了又圈。沈清歡把鈦鋼牌上的序列輸進比對系統(tǒng)時,屏幕突然跳出個全息投影——是陸昭南在薰衣草田的影像,比上次在硬盤里看到的更清晰,他身后的花期表上標著個紅圈,正是她生日那天。
“清歡,當你解開這組序列,說明你找到73號的實驗室了?!彼谟跋窭镎掳状蠊?,露出里面印著櫻花圖案的襯衫,那是畢業(yè)典禮時她送的,“每個基因炸彈的解除密碼,都藏在對應的實驗體最珍貴的記憶里。你的是香樟樹,小滿的是她外婆的槐花糕,趙磊的是他第一次組裝成功的望遠鏡……”
影像里的他突然低頭笑了,指尖劃過花瓣的動作和沈清歡此刻撫摸鈦鋼牌的樣子重合:“別罵我狡猾,我只是怕你們太早知道真相,會像我一樣,被回憶壓得喘不過氣?!?/p>
系統(tǒng)提示音打斷了他的話。沈清歡看著屏幕上跳出的“匹配成功”字樣,突然發(fā)現(xiàn)陸昭南藏在堿基對里的私心——每個解除密碼的最后一位,都是對方名字的首字母縮寫。她的序列結(jié)尾是“Z”,林小滿的是“Z”,趙磊的還是“Z”。
“他把自己嵌進我們的基因里了?!绷中M的鈴鐺在哭,監(jiān)護儀的波形卻異常平穩(wěn),“就像……就像把種子埋進土里?!?/p>
實驗室的門被撞開時,趙磊的眼鏡片碎了塊,手里緊緊攥著個凍得結(jié)霜的保溫箱。他沖進操作間的第一句話,是帶著喘息的“73號實驗室的培養(yǎng)艙里,有活的樣本”。
保溫箱打開的瞬間,沈清歡聞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液氮蒸騰的白霧里,躺著三枚玻璃管,管壁上的標簽寫著他們?nèi)齻€人的名字,而管底沉著層淺紫色的粉末——是薰衣草的花粉,和陸昭南白大褂上沾著的那層,在顯微鏡下呈現(xiàn)出完全一致的晶體結(jié)構(gòu)。
“這是……”林小滿的指尖剛碰到玻璃管,就被凍得縮回來,“73號留下的?”
趙磊把碎鏡片摘下來,露出通紅的眼睛:“每個管底都有鈦鋼碎片,拼起來是另一半徽記。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彼{(diào)出手機里的照片,是培養(yǎng)艙內(nèi)壁的刻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筆跡——“哥說,等花開了就帶昭南走”。
沈清歡突然想起陸昭南錄像里的薰衣草田。原來那不是普通的花田,是73號當年偷偷改造的基因凈化場,那些淺紫色的花粉,能中和陸景明植入實驗體基因里的有害序列。而少年陸昭南每天去花田,根本不是散心,是替他們?nèi)齻€收集解藥。
“他身上的過敏癥比我還嚴重?!鄙蚯鍤g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滴在鈦鋼牌上,竟順著雙螺旋的紋路凝成了完整的圓,“有次在實驗室他接觸到薰衣草精油,差點窒息,卻從來沒告訴過我們。”
系統(tǒng)在這時發(fā)出刺耳的警報。沈清歡抬頭看向屏幕,陸景明的加密文件突然自動解鎖,彈出的三維模型里,無數(shù)個基因炸彈組成了張巨大的網(wǎng),而網(wǎng)的中心,是陸昭南的基因序列——他把自己變成了引爆所有炸彈的核心開關(guān),只要他的生命信號消失超過72小時,這些隱藏在全球各地的基因缺陷就會同時爆發(fā)。
“他早就知道自己回不來?!壁w磊突然蹲在地上,碎鏡片在掌心硌出了血,“所以才提前把花粉解藥藏進培養(yǎng)艙,算好我們會在72小時內(nèi)找到這里?!?/p>
沈清歡抓起玻璃管沖向測序儀。薰衣草花粉被注入樣本槽的瞬間,屏幕上的基因網(wǎng)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瓦解,陸昭南的序列像顆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的漣漪所到之處,所有的缺陷標記都變成了綠色的安全信號。
“看這里!”林小滿指著屏幕角落,那里有個未被激活的子程序,圖標是朵小小的向陽花,“這是什么?”
沈清歡點開的瞬間,實驗室的燈光突然暗下來。全息投影在墻上投出片星空,陸昭南的聲音從音響里傳來,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的沙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跑著回來:“清歡,小滿,趙磊,當你們看到這個,說明你們都好好的。73號姑姑說,人在基因里藏著的,不只有仇恨,還有比鋼鐵更硬的東西……”
星**然亮起無數(shù)光點,每個光點都是個名字——是117個實驗體的坐標,旁邊標著對應的解藥劑量。而最亮的那顆星下面,寫著行讓三個人同時落淚的話:“我的過敏原是你們,解藥也是你們?!?/p>
“他把我們的名字刻進自己的基因鏈了?!壁w磊的聲音哽咽,“所以只要我們活著,他的基因信號就永遠不會消失,那些炸彈……永遠不會引爆。”
玻璃管里的花粉在這時開始發(fā)光,淺紫色的霧氣順著通風系統(tǒng)彌漫開,落在沈清歡的白大褂上,落在林小滿的鈴鐺上,落在趙磊的碎鏡片上,像場遲到了太久的雪。沈清歡想起陸昭南在冰洞里說的“怕你覺得我臟”,原來他怕的不是血緣,是怕她知道,他早就把自己的基因拆解開,用最危險的方式,給了他們一場干凈的未來。
三個月后,國際基因倫理大會在日內(nèi)瓦召開。沈清歡站在演講臺上,胸前別著完整的雙螺旋徽記,鈦鋼的涼意透過西裝傳來,像陸昭南站在身后輕輕扶著她的肩膀。
“每個被篡改的基因里,都藏著反抗的種子?!彼哪抗鈷哌^臺下的117張面孔,他們手里都捧著朵薰衣草,“就像73號留下的那句話,真正的凈化,是讓愛比仇恨更頑固?!?/p>
演講結(jié)束時,林小滿的鈴鐺在會場后排響起來。沈清歡回頭,看見她正和趙磊推著個輪椅,輪椅上的白發(fā)老人胸前掛著73號的徽章,手里舉著張照片——那是少年陸昭南在薰衣草田的樣子,襯衫口袋鼓鼓的,里面露出半枚鈦鋼牌的邊角,像揣著顆不肯熄滅的星星。
走出會場時,日內(nèi)瓦湖的風吹起沈清歡的長發(fā)。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鈦鋼牌,金屬表面不知何時被體溫焐得發(fā)燙。遠處的阿爾卑斯山在陽光下泛著白,像極了冰島冰縫里的反光,但這次,沒有陰影能遮住湖面的碎金。
趙磊突然指著天空,那里有群候鳥正排著隊飛過,翅膀掠過的軌跡,像極了雙螺旋的形狀。林小滿的鈴鐺在風里唱著輕快的調(diào)子,監(jiān)護儀的波形第一次變成了完整的正弦曲線。
沈清歡把半枚鈦鋼牌取出來,放進老人手里。73號的那半枚徽記終于和陸昭南的這半枚合二為一,斷裂處的齒痕嚴絲合縫,像從來沒有分開過。
“他說過,下一站是法國?!鄙蚯鍤g望著湖面上的薰衣草倒影,突然笑了,“我們該去看看那里的花期了。”
老人的指尖撫過完整的雙螺旋,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她在少年陸昭南的口袋里,藏過無數(shù)次薰衣草花粉;在他被陸景明責罵時,把半枚徽記塞進他掌心;在培養(yǎng)艙的最后時刻,用自己的基因序列替他擋住了致命的輻射。
“他像極了他母親?!崩先说穆曇粼诎l(fā)抖,“總把最疼的地方藏得最深,卻把光都捧給別人?!?/p>
夕陽落在鈦鋼牌上時,鏤空的雙螺旋投下道完整的影子,落在沈清歡的手背上,像枚永不褪色的印記。她想起陸昭南在櫻花樹下刻的日期,想起時間膠囊里的拆彈筆記,想起冰洞里凝固的血沫——原來有些告別不是終點,是把名字刻進對方生命里的方式。
回去的路上,林小滿的手機收到條匿名短信,只有張照片:香樟樹下,穿白大褂的少年正在刻字,旁邊放著三杯三分糖的奶茶,杯壁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暈開的痕跡像極了雙螺旋。發(fā)件人的號碼,是陸昭南在冰島時用的那個,早已停機三個月。
沈清歡把手機貼在胸口,鈦鋼牌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像有人在說“我一直都在”。車窗外的櫻花又開了,落在擋風玻璃上,像極了那年畢業(yè)典禮,他替她擋在雨里時,肩上落滿的花瓣。
原來真正的向陽花,從來都不是朝著太陽,是朝著自己心里最想守護的那束光。而陸昭南用生命證明,有些基因里的羈絆,比死亡更長久,比時間更頑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