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寂。張啟山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思緒卻飄回了多年前——那時他與二月紅都還年輕，肩上尚無家國重?fù)?dān)，一盤棋能下上三天三夜，無人打擾，歲月靜好。那樣的日子，終究是淹沒在時代的洪流里，一去不返了。

夜色中的長沙城清冷了許多，沿街鋪面大多已熄燈打烊，但昏黃的路燈下，卻頑強地亮起了一簇簇移動的暖光。那是推著小車、掛著煤油燈的小攤販們?？諝饫飶浡慈损捪x的混合香氣：米粉辣子的辛香、荷蘭粉的爽滑氣息、甜酒沖蛋的暖甜，還有牛肉馓子的焦脆、三角豆腐的豆香、腦髓卷的油潤、龍脂豬血的濃烈……這些都是長沙人深夜的靈魂慰藉。張啟山剛?cè)胛楫?dāng)秘書官那會兒，深夜下班，也常在這樣的小攤前駐足，一碗熱食下肚，驅(qū)散滿身疲憊。

張日山透過后視鏡，看到朵雅靈蔫蔫地趴在車窗邊，小臉寫滿了悶悶不樂，眼神放空地掃過街景。他抬眼看向副駕的張啟山，無聲地示意了一下后座。

張啟山從追憶中回神，側(cè)頭看了一眼朵雅靈，無奈地?fù)u搖頭。他豈會看不出自家副官那點小心思？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他抬手示意停車。

車剛停穩(wěn)，張日山便立刻下車，繞到朵雅靈一側(cè)，輕輕拉開車門。

“嗯？”朵雅靈疑惑地抬頭。

張日山微微彎腰，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帶你嘗嘗長沙地道的小吃？保證你沒吃過?！?/p>

朵雅靈撅了噘嘴，興致缺缺地?fù)u頭：“沒胃口，不想吃?！?/p>

張日山?jīng)]有放棄，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朵雅，我作證，佛爺一直在查江家的事，從未懈怠。之所以沒告訴你進展，是因為這事牽連太廣，鬼車、日本人、還有那些兇棺……線索盤根錯節(jié)，佛爺是想把一切都查清楚、水落石出之后再告訴你，免得你空歡喜或者……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他頓了頓，目光真誠地看著她，“你也看到了，佛爺這些天幾乎沒合過眼。”

朵雅靈聞言，下意識地看向前座的張啟山?；椟S的路燈光線勾勒出他硬朗卻難掩疲憊的側(cè)臉，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見，眉宇間鎖著化不開的凝重。他確實一直在奔波勞碌……一股愧疚感悄然爬上朵雅靈心頭。

她別扭地低下頭，小手在隨身的布包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瓶，看也不看地朝前座扔去：“喏，送你的?！?/p>

張啟山反應(yīng)極快地接住。

“用艾納香做的精油，不舒服的時候聞聞?！倍溲澎`聲音悶悶的，說完便像只靈巧的小鹿般跳下車。

張日山與張啟山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快步跟上朵雅靈，引著她走向那些散發(fā)著誘人香氣和溫暖光芒的小攤。

張啟山低頭看著掌心的瓷瓶，冰涼的觸感帶著少女指尖的溫度。他拔開軟木塞，一股清冽醒神、帶著草木涼意的獨特香氣瞬間鉆入鼻腔，連日來的疲憊仿佛被這香氣輕輕拂去了一絲。他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笑。

搖下車窗，車子恰好停在一個熟悉的馓子攤前。攤主是個中年漢子，借著煤油燈光看清車?yán)锏娜?，先是一愣，隨即驚喜地笑起來：“哎呦喂！佛爺！真是您！好久不見！今天腐乳沒了，要不……還是老規(guī)矩？”

張啟山點頭，利落地扯掉皮質(zhì)手套。很快，攤主那個十二三歲的女兒小芽兒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牛肉馓子小跑過來，熟練地遞進車窗。幾年不見，小姑娘長高了不少，眼神依舊清澈明亮，一點也不認(rèn)生，干脆趴在車窗上好奇地問：“佛爺佛爺，您是不是打日本人去了？”

張啟山笑著點頭，付了錢，伸手輕輕揉了揉小芽兒的頭發(fā)。

小芽兒眨巴著眼睛，帶著孩童的天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日本人會打進來么？我爹爹說，我們可能要去西北嘍，長沙守不住嘍。佛爺，您跟我們一起走嘛？”

攤主在一旁聽得尷尬不已，連忙想制止女兒。

張啟山卻只是失笑，聲音溫和而堅定：“小芽兒，聽爹爹的話。佛爺也要守著自己的‘爹爹’（意指職責(zé)和長沙城）呢。你乖乖的，別闖禍。等打跑了日本人，佛爺去西北找你們的攤子，還要吃你家的馓子。”

小姑娘用力點頭，朝張啟山用力揮著小手。張啟山笑著回應(yīng)，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只見朵雅靈像是被那些琳瑯滿目的小吃點燃了興致，在各個攤點間穿梭，像只歡快的小鳥。她指指這個，點點那個，身后的張日山則化身成了盡職的“移動置物架”，懷里很快堆滿了各種油紙包和竹簽串，小心翼翼地護著，生怕掉了。張啟山看著自家副官那副前所未見的、帶著點笨拙又甘之如飴的模樣，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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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再次啟動，車窗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與香氣。張啟山臉上的溫和笑意瞬間斂去，如同寒潮過境，只余下磐石般的冷硬與堅毅。車內(nèi)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固。

剛回到戒備森嚴(yán)的張府，朵雅靈腳步忽然一頓！她敏銳地感知到一股極其熟悉、帶著血脈相連氣息的強大氣場！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她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速度快的只留下一道殘影！

“朵雅！”張日山懷里還抱著小山般的小吃，猝不及防被她撞了個滿懷！

“嘩啦——！”

油紙包和竹簽串頓時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糖油粑粑滾落，龍脂豬血濺上了筆挺的軍褲……

“麻歐朵雅靈！”一聲蘊含著雷霆之怒的低沉吼聲，如同悶雷般在庭院中炸響！

朵雅靈逃跑的動作瞬間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她縮了縮脖子，飛快地躲到了被撞得有些懵的張日山身后，小手緊緊揪住了他的軍裝衣角。

張日山穩(wěn)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見庭院中央的月光下，負(fù)手而立著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中年男人。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靜卻自帶不怒自威的族長氣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此刻正冷冷地掃視過來，瞳孔深處流轉(zhuǎn)著與朵雅靈如出一轍、卻更加深邃威嚴(yán)的淡金色光芒——正是麻歐巖赫！

張啟山緩步下車，看著眼前這一幕，嘴角勾起一絲意料之中的淺笑。朵雅靈抵達長沙的第一天，他便已密信飛報苗疆。只是沒想到，這位麻歐族長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無聲無息。

空氣仿佛凝固了。朵雅靈躲在張日山身后，能感覺到父親那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穿透阻礙落在自己身上。張日山下意識地想開口替她解釋幾句，卻被張啟山一個眼神制止——此刻任何外人的介入，都無異于火上澆油。

最終，朵雅靈認(rèn)命般地從張日山身后慢慢挪了出來。她知道錯了，尤其是自己竟在至關(guān)重要的成人禮上私自出逃，追尋那充滿危險的復(fù)仇之路。她低著頭，像只做錯事的小獸，磨磨蹭蹭地走到巖赫面前，聲音細(xì)若蚊吶：“阿爸……”

巖赫看著眼前風(fēng)塵仆仆、眉眼間帶著明顯疲憊卻依舊倔強的女兒。從朵雅靈離開十萬大山的那一刻起，他便通過水鏡秘術(shù)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看到她直面鬼車邪祟的勇敢，看到她面對江家刁難的機敏，看到她為張家親兵接續(xù)斷肢時耗盡心力……他的女兒，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堅韌、更加強大。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擔(dān)憂，最終都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

“哎……”巖赫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滿老繭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沒有預(yù)想中的責(zé)罵，而是輕輕落在朵雅靈的頭頂，然后，將她整個攬入了懷中。

朵雅靈的身體猛地一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預(yù)想中的狂風(fēng)暴雨沒有降臨，只有父親寬闊胸膛傳來的溫暖和那聲嘆息里包含的千言萬語。連日來的緊張、委屈、恐懼、還有那深埋心底對母親的思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的心防。

“嗚……”一聲壓抑的嗚咽從喉間溢出，豆大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巖赫肩頭的衣料。她緊緊回抱住父親，小小的身體在寬厚的懷抱里微微顫抖，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都宣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