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退之后，李歸唐的身體仍像散了架般虛弱，但骨子里屬于陳景的好奇心與求生欲，卻驅(qū)使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這座“活”的沙州城。
三日之后，李伯要去城內(nèi)送一批自釀的粗酒，便讓他跟著，權(quán)當“透透氣”。
通往沙州城的土路坑洼不平，黃土在干燥的風(fēng)里揚起，撲得人滿臉滿嘴。沿途可見零星的農(nóng)田，卻大多荒蕪，偶有幾個面黃肌瘦的農(nóng)人在地里勞作，見到李歸唐叔侄，也只是麻木地抬眼，便又低下頭去。李伯告訴歸唐，這幾年吐蕃贊普新喪，內(nèi)部爭權(quán)，對河西的搜刮更狠，賦稅徭役重得百姓喘不過氣，能種的地越來越少了。
“歸唐，你記著，進了城，少說話，把頭低下，別去看吐蕃人的眼睛。”李伯一邊拉著裝滿酒壇的破車，一邊低聲叮囑，語氣里滿是忌憚。
遠遠地，沙州的城墻輪廓便映入眼簾。不同于陳景在史料圖片中看到的敦煌遺址，此刻的沙州城雖顯陳舊，卻依然堅固。夯土城墻高聳，上面隱約可見巡邏的士兵，他們穿著不同于漢服的赭紅色或藏青色盔甲，頭戴各式皮帽，腰間懸著彎刀，正是吐蕃的戍卒。
城門處，聚集了不少進城的百姓，大多是像李伯這樣的小商販或交糧的農(nóng)夫。兩名身材高大的吐蕃士兵手持長棍，正粗暴地推搡著前面的人，用生硬的漢語呵斥著：“快！快點！磨蹭什么！”
一個老漢因為動作慢了些，被士兵一棍敲在背上，疼得佝僂下去，卻不敢發(fā)出一聲怨言，只能掙扎著往前挪。
李歸唐看得心頭一緊，拳頭不自覺地攥了起來。這就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吐蕃統(tǒng)治”？這活生生的壓迫，比任何文字都更讓他感到窒息。
“把頭低下！”李伯察覺到他的異樣，連忙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李歸唐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憤懣，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微微低下頭，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進城的檢查很簡單，吐蕃士兵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下李伯車上的酒壇，便不耐煩地揮手放行，似乎對這些窮漢的東西毫無興趣，他們更在意的是有沒有攜帶武器或可疑物品。
踏入沙州城內(nèi)，一股混雜著牲畜、香料、劣質(zhì)油脂和塵土的氣味撲面而來。街道不算寬闊，兩側(cè)是低矮的土坯房或木結(jié)構(gòu)店鋪，偶爾能看到幾座稍顯氣派的宅院，門口立著石刻或掛著氈簾，想必是吐蕃貴族或本地歸附的豪強居所。
街上行人不少，漢人占了 多數(shù)，但大多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神情麻木而謹慎。也有不少穿著吐蕃服飾的人，或騎馬，或步行，他們大多身材壯碩，神情倨傲，走在街上，漢人百姓都會自覺地讓開道路。
李歸唐一邊跟著李伯走，一邊快速地觀察著。他看到一家鐵匠鋪，爐火熊熊，但鐵匠們打造的似乎更多是吐蕃樣式的馬具和兵器；看到一家糧店，門口掛著的青稞價格高得嚇人，而漢人常吃的粟米則少得可憐，且被放在角落里；還看到幾個吐蕃士兵在一家酒肆前酗酒喧鬧，肆意打罵著躲閃不及的漢人小二。
這就是他研究了無數(shù)遍的沙州城，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他眼前，卻比他想象的更加壓抑和殘酷。這里的漢人，不僅是被統(tǒng)治，更是被奴役。
“歸唐，你看那邊?！崩畈鋈挥孟掳椭噶酥盖胺浇纸?。
李歸唐順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氣度沉穩(wěn)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個布攤前，似乎在挑選布料。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但漿洗得很整潔的漢人長衫，面容方正，眉宇間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與周圍畏畏縮縮的漢人不同，他腰桿挺得筆直，目光平和地與布攤老板交談著，即使旁邊有吐蕃士兵路過，他也只是淡淡一瞥，并無懼色。
更讓李歸唐心頭一震的是，他看到那中年男子的袖口處，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一截深色的內(nèi)襯，樣式似乎與普通漢人不同，倒像是某種便于行動的勁裝。而且，在中年男子不遠處的巷口，還有兩個看似普通的漢子，裝作閑聊，目光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顯然是在暗中護衛(wèi)。
“那是誰？”李歸唐低聲問。
“噓……”李伯趕緊示意他小聲，“那是城里張家的主人，叫張議潮?！?/p>
張議潮！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李歸唐腦海中炸響！
他就是歷史上率領(lǐng)沙州漢人起義、收復(fù)河西的英雄張議潮！他竟然在這里，在這個時候，如此近距離地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李歸唐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裝作不經(jīng)意地多看了幾眼。張議潮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zhuǎn)過頭，視線淡淡地掃過他和李伯，那目光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察人心。
李歸唐心中一凜，連忙低下頭，拉了拉李伯的衣角：“伯伯，我們快走吧，別耽誤了送酒?！?/p>
李伯也沒多想，點點頭，拉著車繼續(xù)往前走。
走出好一段路，李歸唐才敢悄悄回頭。張議潮已經(jīng)買好了布料，在那兩個漢子的護衛(wèi)下，不緊不慢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背影融入了熙攘的人群，卻又似乎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伯伯，這張議潮……很有名嗎？”李歸唐裝作好奇地問。
李伯左右看了看，見周圍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道：“有名？何止是有名！張家在沙州是大族，以前祖上在大唐時做過官。這張議潮年輕時就文武雙全，可惜生不逢時，趕上了吐蕃占了沙州。不過……”李伯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這幾年，城里城外都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張議潮仗義疏財，結(jié)交了不少英雄好漢，好像……好像在琢磨著什么大事?！?/p>
李伯的話點到即止，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李歸唐的心中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歷史的齒輪，果然在按照它的軌跡緩緩轉(zhuǎn)動。公元848年，正是張議潮秘密聯(lián)絡(luò)各方、準備發(fā)動起義的關(guān)鍵時期！
他剛才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人物，更是一個正在醞釀著改變河西命運的火種！
“歸義……”李歸唐喃喃自語，這個他在史料中讀了無數(shù)遍的詞語，此刻突然有了無比真實的重量。
他抬頭望向天空，沙州的天很藍，陽光刺眼，但他仿佛已經(jīng)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那股即將爆發(fā)的、混雜著熱血與犧牲的氣息。
他的到來，是偶然，還是某種未知的必然？在這場注定悲壯的歸義之路上，他這個來自未來的“李歸唐”，又能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送完酒，拿到微薄的報酬，李伯帶著他準備出城。路過一家藥鋪時，李歸唐看到門口晾曬著一些草藥，其中幾味他認得，是治療風(fēng)寒和外傷的常用藥。他想起自己剛“病愈”，李伯也年事已高，便用身上僅有的幾個銅板，買了一小把曬干的艾草和薄荷。
“買這些做什么？”李伯有些不解。
“伯伯，這艾草可以煮水熏洗，去濕氣；薄荷泡水喝，能清熱。對身體好?！崩顨w唐解釋道，這是他能想到的、用現(xiàn)代常識改善生活的最簡單辦法，不至于太驚世駭俗。
李伯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點點頭：“你這孩子，病好了倒是知道疼人了?！?/p>
夕陽西下，兩人拉著空車，走在回村的路上。身后的沙州城漸漸被暮色籠罩，高大的城墻投下長長的陰影，如同吐蕃統(tǒng)治的重壓，沉沉地壓在這片土地上。
但李歸唐的心中，卻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萌發(fā)。他不再僅僅是那個旁觀歷史的陳景，他是李歸唐，是這個時代沙州的一份子。
歸唐之路，或許兇險萬分，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
他握緊了拳頭，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那里，有他的命運，有沙州的未來，有一段即將由鮮血和勇氣書寫的歷史。而他，將是這段歷史的參與者，甚至……改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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