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眼神,干凈的清水,緊繃無聲的對峙,石臺邊緣死寂蔓延。
銀光晃動的鏡面里,那個年輕蘇晞坦然地迎著張麒麟刀鋒般銳利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回避??諝饽鐚嵸|(zhì),擠壓著人的耳膜。地下的寒氣帶著積尸地翻涌上來的腥腐,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骨頭縫里,也鉆進(jìn)地道里每一個觀眾的皮膚下。
無邪只覺得喉頭發(fā)緊,后背緊貼著的濕滑石壁傳來刺骨的寒意,讓剛剛因為混亂景象而短暫發(fā)熱的頭腦迅速冷卻。他看著那個遞出水壺的身影,心臟深處某個角落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不是為了鏡中那個狼狽的自己,也不是為了那些突然暴起的恐怖尸手,更不是為了黑瞎子那混不吝的惡趣味。
是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在那個陰森腐朽、步步殺機的魯王宮深處,在胖子踩爆頭骨、無數(shù)鬼手破泥而出的混亂之后,在那個連他都下意識保持距離、所有人都各顧各逃命的關(guān)頭。
竟有人,會記得關(guān)心一個陌生人的嘴唇是不是干裂了。
還是對著一座行走的冰山遞水。
這舉動本身透出的那點微不足道的人間熱氣,和彌漫整個空間的死亡陰寒形成了極致詭異的反差。就像極夜冰原上突然點燃的一根火柴,微弱得可憐,卻灼傷了在場某些人習(xí)慣了永夜的眼睛。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更深。視線無法從張麒麟的反應(yīng)上移開。那個…張起靈。那個他深知其冷漠疏離幾乎刻入骨髓的張起靈,在這樣近乎冒犯的直白關(guān)切面前,會是什么反應(yīng)?鏡中那張和他身邊這個幾乎沒有任何年齡差別的年輕側(cè)臉,此刻冷硬緊繃的線條仿佛也烙刻到了身邊這張更為沉寂的臉上。
地道里幾道呼吸都無意識地屏住了,仿佛等待著審判。
鏡面光影微微晃動,帶著水紋的朦朧感。
時間在極致的緊繃感中拉長。
一秒。兩秒。
終于。
一直保持著那種凝固般的注視姿態(tài)的張麒麟,他的視線,極其輕微地向下移動了毫厘。
冷硬的審視目光,從少女坦然的、帶著點緊張卻毫無退縮的眼睛上,滑過她被泥水染臟了點額角碎發(fā),最后,如同兩柄冰冷的尺,落到了靜靜放置在他腳邊那個軍綠色塑料水壺上。
水壺很普通,外殼有摩擦的舊痕。在微弱的礦燈光線下,映著積尸地那片妖異翻滾的背景,更顯得格格不入。
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沒有憤怒,沒有疑惑,甚至沒有被打擾后的不耐煩。依舊是那種深入骨髓的、仿佛萬事萬物都不值得他留下痕跡的漠然。只是那凝視的重量,似乎讓水壺外殼的塑料紋路都深刻清晰了幾分。
然后。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那只一直虛垂在身側(cè)、五指微扣、骨節(jié)蒼勁的手,卻極其突兀地——沒有動!
他沒有去碰觸那個水壺。
他甚至沒有再看蘇晞一眼。剛才那穿透性極強的冰冷視線如同利刃收回鞘中,瞬間斂去所有外放的鋒芒。剛才那種如同炸毛獵豹般鎖定的狀態(tài)驟然解除,仿佛剛才的警惕對峙只是一場所有人的錯覺。他只是默默地、極其自然地將視線重新移回了積尸地那片不斷攪動的污泥深處,周身原本被無形拉扯凝聚的冰冷氣場,也緩緩地、不著痕跡地重新融入了身后的黑暗背景里。
仿佛腳邊的水壺從來不存在。
仿佛剛才那個遞水的少女也從未靠近。
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只有那片積尸地的鬼手在幽暗中無聲舞動。
蘇晞還維持著遞出又無人接物的姿態(tài)??諝馐悄痰膶擂巍K粗瞧勘荒暤乃?,又抬眼看了看那個已經(jīng)徹底融入黑暗、只留給她一個冰冷模糊側(cè)影的男人,明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清晰的愣怔,隨即是了然的窘迫。那點窘迫很快被一種更深的失落掩蓋,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她抿了抿唇,像是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有開口,最終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看了一會兒,然后慢慢轉(zhuǎn)過身,像個做錯了事被大人晾在一邊的孩子,退回到旁邊離石壁更近的干燥處自己一個人站好,雙手無意識地交握著,肩膀都有些塌下來,與周圍的混亂格格不入。
無聲的鏡頭下,那點純粹的善意和關(guān)心,被冰冷的現(xiàn)實無聲地撞了回來,摔碎在潮濕黑暗的石地上。
地底地道里,銀鏡光芒冰涼地流淌。
王胖子剛才心里那點熱乎勁兒像是被兜頭潑了盆冷水,咝咝冒煙。他看著那丫頭低著頭退回墻邊孤立無援的小身影,又看看那個已經(jīng)視若無睹回歸“本職”的小哥背影,心里頭像塞了一把剛燒完的炭火渣子,又堵又燙?!澳棠痰摹@……這算什么事兒?”他嘴唇哆嗦了一下,聲音干巴巴地擠出來,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感。他那點江湖草莽的仗義感被徹底點燃了,看向鏡中年輕張麒麟的眼神里第一次帶上了點切切實實的不贊同,雖然這情緒只是一閃而逝。
黑瞎子藏在墨鏡片后的眼睛瞇了瞇,嘴角那點慣有的笑意淡了些,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冰冷的酒壺。鏡中那個孤零零站在角落的身影,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撿到一只淋透了雨的野貓時的心情——它濕淋淋的蹭過來,他隨手給了點吃的,貓賴著不走,他嫌麻煩最后還是走開了。此刻鏡中那個被漠視的低落身影,跟那只甩不掉又礙手的野貓有點重疊,只是……似乎更刺眼一點?他甩甩頭,把這個奇怪的念頭壓下。
解雨辰的呼吸似乎微不可察地滯了一下。鏡片折射著銀光,將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復(fù)雜暗流切割得模糊不清。他在評估。評估那個女孩行為模式中的價值與風(fēng)險。在如此環(huán)境下冒然表達(dá)無關(guān)生存的善意,是愚蠢?還是……某種他目前無法理解的韌性?這種韌性是否具備可投資性?利弊的天平在精密頭腦中無聲傾斜。
無邪看著鏡中那個安靜退到角落、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微小的女孩,心臟某個角落那根刺扎得更加尖銳。是一種酸澀感?還是更深沉的茫然?他腦子里莫名滑過一個念頭:如果……在那個冰冷絕望的青銅門外崩潰時,撲過來擁抱住自己的是她……他能推開嗎?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兀,把他自己都驚了一下,像被燙到般猛地移開了目光。
鏡面中光影再轉(zhuǎn)。
畫面中,混亂稍息。年輕無邪緩過了勁兒,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臉色依舊蒼白。黑瞎子撿回了自己的酒壺,無所謂地掂量兩下。胖子還在對著褲腳沾的污穢物呸呸呸地嫌棄。小哥依舊是那尊沉默的、散發(fā)著寒氣的石雕。
就在這短暫的、壓抑的死寂里。
“咕?!?
一個極其清晰、響亮的腸鳴聲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沉悶。
所有人目光瞬間聚焦。
蘇晞尷尬地僵在了原地,臉頰瞬間爆紅!幾乎是從耳根一直紅到脖子。那個不合時宜的聲響正是從她胃里發(fā)出的!她剛剛情緒低落,根本沒意識到身體上的反應(yīng),此刻被所有人注目,羞窘得恨不能當(dāng)場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手指捏得骨節(jié)發(fā)白,頭埋得更低了。
短暫的錯愕后。
“……噗!”年輕胖子第一個沒憋住,噴笑出聲。他似乎完全忘了之前差點栽進(jìn)積尸地的驚恐,也沒了那種驚弓之鳥的緊繃感。笑聲不高,帶著點難以置信和純粹的、粗獷的樂呵?!肮⊙绢^,你這……這是餓了吧?動靜不小??!”
他一邊笑著,一邊順手就從自己那個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里,粗魯?shù)靥兔饋?。背包隔層被他搗鼓得嘩啦啦響。幾秒后,他竟真的摸出兩個被塑料薄膜單獨包裹的、看起來還算干凈的豆沙餡餅!餅皮粗糙,但保存完好,沒有沾上泥水。
“喏!墊吧墊吧!別餓暈了!咱還得想法子出去呢!”胖子咧嘴笑著,臉上的橫肉擠在一起,動作倒是干脆利落。他把那兩片豆沙餅直接往前一遞,遞到了還羞得抬不起頭來的蘇晞面前。他嗓門不小,帶著北方人特有的敞亮,那聲調(diào)里的關(guān)心蓋過了剛才所有的尷尬和疏離?!澳弥。譅斶@兒也就這玩意兒抗造!管飽!”
蘇晞猛地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紅暈,但眼睛里盛滿了猝不及防的驚訝和光亮??粗矍斑f來的、用塑料膜小心包好的豆沙餅,再看看面前這張帶著大大咧咧笑容的圓臉,那份尷尬的孤立感瞬間被一種陌生的暖意沖散了大半。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身上傳遞過來那種毫無雜質(zhì)的熱氣,帶著汗味和一點土腥,卻異常的真實、可靠。
“啊……謝謝……” 她愣愣地伸手接了過來,入手是餅皮的韌實溫?zé)?。聲音還帶著點剛才的余悸,但里面透出的那份由衷的感謝和一絲被接納的雀躍,卻清晰無比。
胖子看著她接過去,撓了撓刺刺的頭皮,咧開嘴笑得更開了,露出一口不怎么整齊的牙:“謝啥!出門在外不容易,胖爺我……”他話音頓了一下,目光在蘇晞身上快速溜了一圈,又掃過她臉上那點尚未消退的窘迫紅暈,以及接餅時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感激和信賴,一種幾乎是天生的、近乎粗糲的保護欲油然而生。他大手一揮,那股子江湖氣自然流露出來,嗓門陡然拔高了幾度,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爽利勁兒,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瞧著你這丫頭就挺順眼!喊聲哥咋樣?以后遇到事兒了,喊胖哥!胖哥罩著你!”
地道里,冰冷陰濕的空氣似乎被這聲破鑼嗓子豁開了一道口子。
鏡面銀光流淌。
王胖子看著鏡中那個咧著大嘴、拍胸脯認(rèn)“妹”的年輕自己,再看看那個捧著餅、眼睛亮晶晶看著“胖哥”的丫頭片子,之前那點憋悶和火氣,“噗嗤”一聲全跑光了。
“哎!”一聲極其短促、下意識響起的回應(yīng),在死寂的地道里清晰回響。
“哈哈哈哈哈!”王胖子咧開大嘴,無聲地大笑起來,肩膀聳動著,那張胖臉上瞬間云開霧散,只剩下一種找到知音般的暢快和喜出望外。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對嘍!就叫胖哥!”
地道鏡前,其他幾人幾乎同時感到一股無形的、粗糙而強大的暖流,隨著胖子那一聲響亮的應(yīng)和,猛地將之前凝滯如冰的氣氛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