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還陷在那個被陽光烤焦的午后,耳朵里嗡嗡響著那句“泥巴種”和莉莉離開時決絕的腳步聲。眼前的景象劇烈地晃動、扭曲,像被撕碎的畫布,灰撲撲的顏色被濃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取代。
冷。刺骨的冷。還有濕。
哈利感覺自己像被扔進(jìn)了冰水里,渾身激靈一下。他“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天漆黑,下著冰冷的雨,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生疼??諝饫飶浡还蓾庵氐?、混合著焦糊味和某種鐵銹般的腥甜氣味。
腳下是碎木頭、碎玻璃,硌得慌(雖然他只是個意識)。他面前是一棟被炸得不成樣子的房子,門歪斜著,黑洞洞的敞開著,像一張扭曲的嘴。
哈利認(rèn)出來了,心臟猛地一沉——戈德里克山谷。波特家的房子。
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了那扇破門。是斯內(nèi)普。他年輕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慘白得嚇人,黑眼睛里是哈利從未見過的、徹底崩潰的驚恐和絕望。他完全沒了平時那種陰沉的樣子,像個被噩夢追趕的瘋子,腳步踉蹌,踩在腳下的碎片上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
“莉莉……莉莉……” 他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子的呼喚,聲音抖得厲害,在死寂的廢墟里顯得格外瘆人。
他沖進(jìn)客廳,椅子翻倒,墻紙焦黑。然后,他猛地停住了,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通往樓梯的轉(zhuǎn)角處,地上靜靜地伏著一個身影。
火焰般的紅發(fā)失去了所有光澤,像一捧被雨水打濕的枯草,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深色的、還在不斷蔓延的液體浸透。那件藍(lán)色的毛衣,在肩胛骨的位置暈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像一朵邪惡的花。
是莉莉。
斯內(nèi)普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雙腿一軟,“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上。膝蓋砸在碎玻璃和木屑上,他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他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動作笨拙又瘋狂,像只受傷的野獸。
他伸出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想要去碰那縷紅發(fā),指尖在離發(fā)絲幾厘米的地方又猛地縮回,仿佛那是什么一碰就碎的幻影。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破風(fēng)箱。
“莉莉……” 他嘶啞地、絕望地又喚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再次伸出手,這次小心翼翼地、幾乎是顫抖著,撥開了莉莉臉頰上沾著血污和雨水的幾縷發(fā)絲。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僵硬,沒有一絲活人的暖意。
那張熟悉的臉龐,總是帶著生動表情的臉龐,此刻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和徹底的松弛,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瞼,再也不會顫動。
冰冷。只有刺骨的冰冷從指尖瞬間蔓延到全身,凍結(jié)了血液,凍結(jié)了呼吸,凍結(jié)了心跳。
“不……不……” 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絕望像冰冷的洪水,瞬間淹沒了頭頂。他猛地俯下身,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莉莉冰冷僵硬的身體從地上抱了起來,緊緊地?fù)нM(jìn)懷里。她的頭無力地垂在他的臂彎,紅發(fā)蹭著他的下巴,帶著死亡的氣息和雨水的濕冷。他徒勞地用自己同樣冰冷的臉頰去貼她的額頭,試圖喚回一絲暖意,得到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
“莉莉……醒醒……莉莉……” 他一遍遍低喚,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子,帶著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瘋狂乞求。懷里的人毫無反應(yīng),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巨大的空洞和恐懼攫住了他,五臟六腑都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
就在這時,沉穩(wěn)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踏過地上的碎屑,不疾不徐。
斯內(nèi)普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癲狂的絕望和一絲孤注一擲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希冀。阿不思·鄧布利多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門外微弱的天光。他半月形眼鏡后的藍(lán)眼睛里,沒有往日的睿智與溫和,只剩下一種沉重如山的悲哀,靜靜地看著他,看著被他緊緊抱在懷里的莉莉。
“救她……” 斯內(nèi)普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石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求你……鄧布利多……救她……” 他抱著莉莉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她冰冷的身體嵌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命去填她逝去的溫度,“無論什么代價……拿走我的命……換她的命!求你!拿走我的命!”
他幾乎是咆哮出來,涕淚橫流,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血污,狼狽不堪,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獻(xiàn)祭的瘋狂光芒,死死地盯著老巫師。
鄧布利多沉默著。那沉默像冰冷的鉛塊,重重地壓在斯內(nèi)普殘存的、搖搖欲墜的希望上。老人緩緩地、一步一步走上前,枯瘦的手沒有拿魔杖,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搭在了斯內(nèi)普劇烈顫抖的肩膀上。那觸碰沒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種宣告終結(jié)的冰冷。
“西弗勒斯……” 鄧布利多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無法用任何東西換回?!?他的目光落在莉莉毫無生氣的臉上,充滿了無盡的悲憫,隨即又轉(zhuǎn)向斯內(nèi)普那雙被絕望徹底燒毀的眼睛,“但有些代價,必須支付。為了她最后的心愿?!?/p>
斯內(nèi)普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他下意識地想抱緊莉莉后退,想逃離那只手,想逃離那眼神里蘊(yùn)含的可怕裁決。他想嘶吼,想哀求,想用任何東西去阻止即將發(fā)生的事。
但太遲了。
鄧布利多另一只手中一直握著的魔杖,毫無預(yù)兆地抬了起來。杖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點冰冷的光澤,精準(zhǔn)地抵住了斯內(nèi)普的太陽穴。
沒有念咒,沒有炫目的光芒。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冰錐,毫無阻礙地刺穿了斯內(nèi)普的靈魂壁壘,直抵最深處!那并非粗暴的撕裂,而是精準(zhǔn)的、冷酷的剝離。目標(biāo)明確——所有與“莉莉·伊萬斯”這個名字相關(guān)的、帶著愛戀溫度的、甜蜜的、悸動的、柔軟的、溫暖的、甚至痛苦卻甘之如飴的記憶碎片。
第一次在陽光下看到那雙綠眼睛的驚艷;在湖邊分享魔藥筆記時她發(fā)梢的清香;她為他辯護(hù)時漲紅的臉頰;她生氣時微微撅起的嘴唇;她笑起來時眼角彎起的弧度;她指尖觸碰他手背時那瞬間的電流……無數(shù)個瞬間,無數(shù)個畫面,無數(shù)種感覺,如同被無形的、巨大的吸力瘋狂地攫取、抽離!它們是他靈魂深處唯一的光源,是他活著的意義所在。
“不——!” 斯內(nèi)普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那是一種靈魂被活生生撕裂、最珍貴的東西被強(qiáng)行奪走的劇痛,遠(yuǎn)比肉體的傷害恐怖千萬倍。他身體猛地弓起,像一條被釘在案板上的魚,劇烈地抽搐著,抱著莉莉的手臂卻像焊死的鐵箍,死死不肯松開。淚水、鼻涕和血污在他扭曲的臉上肆意橫流。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在被硬生生地從腦子里、從心口里挖走,留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蕩蕩的黑洞。
抽離的過程無聲而漫長,每一秒都是凌遲。當(dāng)鄧布利多終于收回魔杖時,斯內(nèi)普像被徹底抽掉了全身的骨頭和筋脈,徹底癱軟下去。他依舊抱著莉莉冰冷的身體,但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不再是絕望,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片死寂的、荒蕪的沙漠。所有關(guān)于莉莉的情感,被連根拔起,只留下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和一個沉重如山的、冰冷的、毫無感情色彩的誓言。
他緩緩地、機(jī)械般地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張灰白的面容。還是那張臉,那火焰般的紅發(fā)。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一種陌生的、純粹的、冰冷的審視感取代了所有。他不再認(rèn)識她?;蛘哒f,他認(rèn)識她,卻再也感覺不到她。那具身體,只是一具需要他付出余生去守護(hù)其遺志的冰冷容器。
空洞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死寂的虛無。冰冷的雨水落在他臉上,順著麻木的臉頰滑下,像無聲的淚水。他抱著她,坐在廢墟和冷雨里,像一個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