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砸在修車廠銹跡斑斑的鐵皮屋頂上，轟響如同擂鼓。空氣里那股洗不掉的汽油味，混合著冰冷的濕氣，沉甸甸地壓進肺里。我胡亂抹了把臉，汗水和不知哪里蹭上的油污混在一起，又澀又膩。視線穿過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廠門口那輛熟悉的白色寶馬打著雙閃停在那里，像一塊刺目的污漬。副駕門開了，一條裹著黑絲的腿伸出來，踩在渾濁的水洼里。

是林曉月。

她撐著傘，快步走向?qū)汃R車。車窗降下，駕駛座的男人探出半個身子，笑著說了句什么。隔著厚重的雨幕和廠里機器的低吼，我聽不見。但林曉月俯下身，湊近車窗，側(cè)臉線條在昏黃的路燈下柔和得不像話。她抬手，似乎很自然地幫那男人拂了拂肩頭并不存在的雨滴。那男人順勢在她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很輕，很自然，像拂去一片落葉。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畫面像根燒紅的鐵釬，狠狠燙在視網(wǎng)膜上。我認得那個男人，那個叫陳默的“客戶”。在林曉月的手機通訊錄里，他的名字被冠冕堂皇地備注著這兩個字?？蛻簦抗?。我用力捏緊了手里油膩膩的扳手，金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一股混雜著汽油味、汗味和某種尖銳鐵銹味的濁氣直沖腦門。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在昏暗油膩的修車臺面上很扎眼。是她發(fā)來的信息。

“今晚加班，公司項目趕進度，別等我吃飯了。” 一行冰冷的方塊字。

加班？項目？

我死死盯著那行字，又猛地抬頭看向窗外。寶馬的車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引擎發(fā)出一陣低沉悅耳的轟鳴，流暢地滑入雨幕，尾燈在密集的雨線中迅速拖出兩道猩紅的、暈染開的光帶，刺眼得像兩道新鮮的傷口。

一股無法言喻的、滾燙的暴怒瞬間頂穿了天靈蓋。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卑微、所有假裝看不見的“客戶”來電和深夜歸家時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在這一刻轟然炸開。血液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耳朵里嗡嗡作響，蓋過了廠里所有機器的噪音。

“操！” 喉嚨里滾出一聲嘶啞的低吼，像野獸受傷的嗚咽。

身體比腦子更快。我一把抓起掛在墻鉤上那串沉甸甸的、沾滿油泥的車鑰匙，幾步就沖進了瓢潑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工作服，緊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卻絲毫沒能冷卻腦子里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廠子角落里停著我那輛破舊的五菱面包車，白色的車漆早已斑駁不堪，沾滿了洗不掉的油污和泥點，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乞丐。我拉開車門，一股濃重的機油、橡膠和隔夜快餐混合的餿味撲面而來。我一頭鉆進去，鑰匙粗暴地擰進鎖孔，引擎發(fā)出一陣茍延殘喘般的咳嗽和劇烈抖動后，終于不甘不愿地咆哮起來。

雨刮器在布滿裂紋的擋風(fēng)玻璃上瘋狂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咯吱——咯吱——”聲，像垂死者的喘息。視野一片模糊，水簾被刮開又迅速合攏。我死死盯著前方雨幕中那兩點若隱若現(xiàn)、正不斷遠去的猩紅尾燈——那是陳默的寶馬。油門被我狠狠踩到底，破面包車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在濕滑的路面上猛地向前一竄，輪胎碾過積水，濺起大片骯臟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