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的高跟鞋敲在百勝律所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帶著精確的、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像一柄薄而鋒利的裁紙刀,劃開清晨凝滯的空氣。走廊兩側的玻璃隔間里,那些原本埋頭于案卷或低聲交談的身影,瞬間被這腳步聲凍結。敲擊鍵盤的噼啪聲停了,翻動紙張的窸窣聲消失了,連空氣都變得稀薄緊繃。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息,目光小心翼翼地追隨著那道裹在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套裝里的身影——那是律所里最昂貴、也最令人膽寒的武器,首席離婚律師蘇晚。
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門,屬于她的獨立辦公室。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將外界所有窺探的目光和緊繃的敬畏隔絕。
辦公室內是另一個世界,冰冷、高效,帶著一絲硝煙散盡后的肅殺余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江城灰蒙蒙的晨光流淌進來,照亮空氣中懸浮的細微塵埃。蘇晚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絲不茍的白色絲質襯衫。她沒有坐下,只是站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指尖劃過桌面上一份攤開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像一張精心編織的蛛網。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道影子幾乎貼著門框滑了進來。林默。
她總是這樣,安靜得像一道被光線遺忘的投影。深色的寬松長袖T恤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將她本就單薄的身體輪廓模糊得近乎不存在。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干凈卻過分沉默的下巴。她懷里抱著一摞小山般高的文件,腳步輕得聽不見一點聲音,徑直走向辦公室角落那臺龐大的復印機。
蘇晚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卷宗上,頭也沒抬,只淡淡地開口,聲音清冷得像淬過冰的金屬:“林默,把昨天歸檔的‘瑞豐張董’案全部卷宗調出來。二十分鐘后,我要看到摘要和分析要點,放在我桌上。” 她頓了頓,指尖在某個名字上點了點,語氣沒有一絲波瀾,“另外,通知陳律師,他提交的關于婚內隱匿財產追索那部分證據鏈,邏輯脆弱得像紙糊的,漏洞足夠開卡車。讓他重做,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經得起法庭敲打的東西?!?/p>
“是?!?一個極低、極簡短的字音,幾乎被復印機啟動的嗡鳴吞沒。林默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沒有朝蘇晚的方向看上一眼。她只是微微側身,將手中剛復印好、還帶著機器余溫的一疊文件輕輕放在蘇晚辦公桌的右上角——那是蘇晚習慣放待處理文件的位置。動作精準、穩(wěn)定,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熟稔。
蘇晚終于抬眼,目光掃過那疊碼放整齊的文件邊緣,又掠過林默垂著的側臉和過分寬大的袖口。她端起桌上那杯溫度恰到好處的黑咖啡,抿了一口??辔对谏嗉饴娱_,提神醒腦??Х缺呕卦帟r,杯柄的角度分毫不差。
她重新低下頭,鋼筆尖在卷宗上劃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戰(zhàn)場上的號令。角落里,復印機的綠光無聲閃爍,林默的身影隱在機器投下的陰影里,像一道被設定好程序的、沉默的剪影。只有偶爾紙張滑過指尖的細微摩擦聲,證明著另一個生命的存在。
法庭的肅穆空氣似乎都被蘇晚周身散發(fā)出的凜冽鋒芒割裂開來。她站在原告席前,身姿挺拔如松,深灰色的套裝在法庭頂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對面的被告席上,那位被控長期精神虐待妻子的富商,臉色鐵青,他重金聘請的資深律師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精心梳理的頭發(fā)也顯出幾分凌亂。
“……所以,法官大人,”蘇晚的聲音不高,卻像手術刀般精準,字字清晰地穿透整個空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被告所謂‘愛的管教’,其本質是長達七年、有預謀的精神控制。我的當事人提交的錄音證據序列三至七,清晰記錄了被告反復使用貶低、威脅、孤立等手段,其心理操縱模式完全符合權威診斷標準。這不是家務事,這是暴力。法律存在的意義,正是為了斬斷這種披著溫情外衣的枷鎖!”
她微微側身,目光掃過旁聽席上那位面容憔悴卻眼神漸漸亮起光芒的原告女士。只一個眼神,無需言語,便傳遞出一種強大的支撐力。就在此時,對方律師抓住一個程序上的微小瑕疵,試圖發(fā)起反撲:“反對!對方律師在誘導……”
“反對無效?!狈ü俚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顯然已被蘇晚嚴密如堡壘的論證折服。
蘇晚唇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沒有弧度的冷笑。她沒有回頭,只是極其自然地、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般,將右手向后平伸出去。站在她斜后方陰影里的林默,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精密部件,無聲地向前踏出極小的一步。就在蘇晚手指張開的瞬間,一份關鍵的銀行流水證明復印件,已經穩(wěn)穩(wěn)地遞入她的掌心。紙張交接的剎那,沒有絲毫遲滯,流暢得如同呼吸。
蘇晚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那份文件便如同她思想的延伸,精準地指向法官席:“請看附件D第23頁,法官大人。被告在婚姻存續(xù)期間,利用其控股公司復雜的關聯(lián)交易,秘密轉移并隱匿了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的巨額資金,高達一千七百萬元。其行為已構成《婚姻法》第四十七條明確的惡意轉移、隱匿夫妻共同財產罪。這絕非疏忽,而是精心設計的掠奪!”
她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一層層剝開偽裝的畫皮,露出內里貪婪猙獰的本質。對方律師的臉色徹底灰敗下去,嘴唇翕動著,卻再也找不到反擊的縫隙。
庭審結束的鐘聲敲響,法官的法槌落下,宣告了蘇晚又一次無可爭議的勝利。旁聽席上傳來壓抑的啜泣和低低的議論。蘇晚面無表情地整理著自己桌上的文件,動作利落。林默如同她的影子,迅速上前,將散落的筆、散頁的文件一一歸攏,無聲地收拾殘局。那份銀行流水證明的復印件,被林默抽出,仔細地放回專用的透明文件袋中。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斜斜地打在她低垂的睫毛和過于寬大的袖口上。
走出江城中級人民法院那莊嚴而冰冷的大門,午后略顯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蘇晚微微瞇了下眼,適應著光線的變化。臺階下,城市的喧囂和車水馬龍瞬間涌來,與方才法庭內肅殺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
就在這時,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吼像淬毒的匕首,猛地撕裂了喧鬧的背景音:
“蘇晚!你這斷人活路的婊子!去死吧——!”
聲音來自臺階側下方一個不起眼的石柱陰影里。一個男人,形容枯槁,雙眼布滿血絲,里面燃燒著瘋狂的仇恨火焰,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深色的玻璃瓶,瓶口已經拔開,里面晃蕩著某種粘稠、令人心悸的液體。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那男人像一顆失控的炮彈,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猛地朝臺階上的蘇晚撲來。他手臂高高揚起,瓶口傾斜,瓶內那透明卻帶著詭異油光的液體,在陽光下折射出令人膽寒的微光,眼看就要潑灑而出!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扭曲。蘇晚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的本能讓她下意識地向后退去,但腳下是堅硬冰冷的石階,退無可退!那濃烈刺鼻的酸腐氣味已經隨著瓶口的傾斜撲面而來,死亡的氣息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喉嚨。周圍人群的驚呼尖叫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遙遠。
就在那灼熱的、足以毀滅一切的液體即將脫離瓶口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單薄得不可思議的身影,像一顆被無形巨力射出的子彈,從蘇晚側后方猛地撞了過來!
不是拉拽,不是推搡,是毫無保留的、用盡全身力量的撞擊!
“砰!”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
巨大的沖擊力狠狠砸在蘇晚的腰側,力道之大,讓她瞬間失去了平衡,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了身后那扇沉重的、包著黃銅的安全門上。冰冷的金屬門框硌得她后背生疼,眼前一陣發(fā)黑。
也就在同一瞬間,她聽到了液體潑灑的“嗤啦——”聲,如同滾油澆在燒紅的鐵板上,伴隨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皮肉焦灼的氣味猛地炸開!緊接著,是一聲極其短促、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悶哼,仿佛某種小動物被踩斷了骨頭。
安全門在撞擊下向內彈開,蘇晚踉蹌著跌進門內。驚魂未定地抬起頭,透過尚未完全合攏的門縫,她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那個瘋狂的男人已經被聞聲趕來的法警死死按倒在地,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而臺階上,離她剛才站立位置不足半米的地方,濺開一大片刺眼的、冒著白沫的深色污跡,大理石地面被腐蝕得滋滋作響,騰起嗆人的白煙。
在那片狼藉的邊緣,蜷縮著林默。
她側倒在地上,左臂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壓在身下,手臂外側的深色長袖布料已經被腐蝕穿透,露出底下……一片觸目驚心的、正在迅速蔓延開的焦黑與赤紅!粘稠的液體沾在她裸露的皮膚和破碎的布料上,發(fā)出細微卻恐怖的聲音。她整個人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她的頭深深埋著,長發(fā)凌亂地遮住了臉,只有那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抽氣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鉆進蘇晚的耳膜,一下下敲打著她的心臟。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單人病房里靜得可怕,只有床頭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的“嘀——嘀——”聲,像某種倒計時。
蘇晚坐在靠墻的白色塑料椅上,背脊挺得筆直,深灰色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扶手上,襯得她臉色有些蒼白。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著,牢牢釘在病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林默安靜地躺著,像一尊易碎的瓷器。左臂從肩膀到小臂,被厚厚的白色繃帶層層包裹,嚴嚴實實,透不出一點肌膚的顏色。露在被子外的手指,指尖泛著不正常的青白。麻醉的藥效似乎還未完全褪去,她閉著眼,呼吸很輕,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嘴唇干澀得起了皮。只有偶爾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才泄露出一絲活著的痛楚。
七個小時了。從急救室刺眼的白光,到醫(yī)生沉著臉講述“深度化學灼傷”、“需要多次清創(chuàng)和植皮”、“神經功能可能受損”這些冰冷的詞語,再到此刻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靜。蘇晚腦子里那根名為“冷靜”的弦,一直繃得死緊,處理警方筆錄,聯(lián)系律所封鎖消息,應對聞訊而來的媒體……她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高效運轉,滴水不漏。
直到此刻,喧囂暫時退去,只剩下這令人心悸的安靜。那些被強行壓下的畫面才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撲來的黑影、刺鼻的氣味、身體被撞飛的失重感、門縫外那片焦黑冒煙的地面,還有那蜷縮顫抖的身影……以及那聲短促壓抑的悶哼。
為什么?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在她心底反復灼燒。她蘇晚在法庭上樹敵無數(shù),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有人恨她入骨,她毫不意外。但林默……那個永遠低著頭、沉默得像空氣、連名字都幾乎要被遺忘的助手?她憑什么?憑什么用她那單薄的身體去擋那足以致命的硫酸?
病房里的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蘇晚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突兀的回響。她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蒼白脆弱的臉。監(jiān)護儀的綠光在她眼底跳躍。
“林默?!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在法庭上逼問對手時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打破了病房的寂靜,“為什么?”
病床上的女孩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像受驚的蝶翼。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因為疼痛和藥物的作用,顯得有些失焦,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但看向蘇晚時,里面卻有一種異常執(zhí)拗的光。
她沒說話,只是費力地挪動了一下沒受傷的右手,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探向自己病號服的口袋。
蘇晚的眉頭擰緊了,看著那只蒼白的手笨拙地摸索著,最終從口袋里,極其緩慢地掏出了一樣東西——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但邊緣已經磨損得起毛、顯然被反復摩挲過的紙。紙張本身也泛著陳舊的黃色。
林默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了,她似乎想展開那張紙,但虛弱的身體和繃帶的束縛讓她力不從心。她只是固執(zhí)地、用盡全身力氣般,將那張舊紙朝著蘇晚的方向,遞了過去。
蘇晚的心臟猛地一沉。一種極其荒謬又無比尖銳的預感攫住了她。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張脆弱發(fā)黃的紙,接了過來。紙張帶著林默微弱的體溫。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審判的凝重,緩緩將那張舊紙展開。
紙張的抬頭是熟悉的“江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徽記和字樣。這是一份打印的民事判決書。紙張的排版已經有些過時,油墨也有些褪色。
她的目光直接掃向原告欄。
原告:林默。
被告:江城第七中學(法人代表:張某某)、李某某(男)、王某某(女)……
案由:校園人身損害賠償責任糾紛……
蘇晚的呼吸驟然停滯!她的目光死死釘在“林默”那兩個字上,又猛地移向判決書最下方——審判員簽名處。
一個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的簽名:蘇晚。
日期:七年前。
七年前!那是她執(zhí)業(yè)生涯的起點,是她真正意義上獨立代理并打贏的第一場官司!一個瘦弱的高中女生,長期遭受校園霸凌,被逼到絕境,父母懦弱不敢發(fā)聲,是她蘇晚,頂著巨大的壓力和校方的強勢阻撓,搜集證據,在法庭上據理力爭,最終為那個叫林默的女孩贏得了遲來的公道和象征性的賠償。
記憶的閘門被這薄薄的一張紙轟然撞開!
那個在法庭角落里始終低著頭、肩膀微微發(fā)抖的瘦小女孩……那個在勝訴后,也只是抬起通紅的眼睛,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蘇律師”便匆匆跑開的背影……那個在她漫長職業(yè)生涯中早已模糊、被無數(shù)更激烈更復雜的案件覆蓋掉的微小剪影……
竟然是她!
蘇晚捏著判決書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脆弱的紙張在她手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猛地抬眼,看向病床上那個蒼白如紙、正用那雙蒙著水汽的眼睛執(zhí)拗地看著她的女孩。七年!這個沉默得像影子一樣的女孩,竟然在她身邊待了七年!以這種方式……用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
“所以……就因為這個?”蘇晚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巨大沖擊震裂開的沙啞,“七年前……那份判決?”她甚至無法完整地問出“你就為了這個替我擋硫酸嗎”這句話。
林默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大顆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那雙執(zhí)拗的眼睛里滾落下來,瞬間浸濕了鬢角。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更加用力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持,看著蘇晚。那眼神里翻涌著太多蘇晚無法解讀、也從未在林默眼中看到過的復雜情緒——有深重的痛楚,有無法言說的委屈,有孤注一擲的決絕,甚至還有一絲……被看穿秘密后的恐懼?
她艱難地動了動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發(fā)出一點微弱的氣音。那只沒受傷的右手,卻極其緩慢而堅定地抬了起來,指尖顫抖著,指向了蘇晚——指向了蘇晚的右手腕。
蘇晚下意識地順著她的指尖低頭。她的右手腕內側,靠近袖口的地方,有一道非常非常淺淡的、幾乎被歲月?lián)崞降呐f疤痕。那是很多年前一次意外劃傷留下的,小到連她自己都幾乎遺忘。
林默的指尖在空中固執(zhí)地懸停著,指向那道幾乎看不見的舊痕。淚水無聲地洶涌滑落,她卻固執(zhí)地睜大眼睛,透過朦朧的水光,死死地看著蘇晚。
仿佛在無聲地吶喊:你看!我記得!你的一切,我都記得!
巨大的、混雜著荒謬、震驚、痛楚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悸動的浪潮,瞬間將蘇晚徹底淹沒。她握著那張發(fā)黃的判決書,僵立在病床邊,第一次在這個她以為早已看透的“影子”面前,失去了所有冷靜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