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的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里面孩子壓抑的痛苦喘息和妻子冰冷憤怒的氣息,也像一道沉重的閘門,徹底隔斷了江楓眠試圖靠近的腳步。
他站在門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空曠寂靜的回廊里顯得異常落寞,右肩的傷口在冰冷的空氣里隱隱作痛,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股被利刃反復(fù)剜絞的鈍痛。
暖閣內(nèi),虞紫鳶指尖的紫電光芒如同最耐心的織工,源源不斷地梳理、壓制著江澄心脈附近那狂暴的陰毒烙印。
隨著精純雷霆之力的持續(xù)輸入,江澄因劇痛而蜷縮成一團(tuán)的身體終于緩緩舒展開,緊蹙的眉頭松開,煞白的小臉上冷汗?jié)u漸止住,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平復(fù)下來,再次陷入了藥物和疲憊共同作用的昏睡。
確認(rèn)兒子體內(nèi)的蝕心印重新被暫時壓制下去,呼吸也變得綿長平穩(wěn),虞紫鳶才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手指。
指尖跳躍的紫電光芒隱沒,留下指尖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麻。
她保持著俯身的姿勢,深紫色的眼睫低垂,長久地凝視著兒子昏睡中依舊帶著一絲不安的稚嫩臉龐。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冰冷絕艷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也照亮了她眼底深處那片翻涌不息、卻最終歸于沉重疲憊的復(fù)雜心海。
許久,她才緩緩直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她沒有再看門口的方向,只是拿起掉落在軟榻上的那本泛黃古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書頁邊緣,目光卻并未落在其上。
暖閣里只剩下爐火細(xì)微的噼啪聲和江澄均勻綿長的呼吸,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
日子在蓮花塢最高戒備的凝重氣氛中緩慢流淌。
江澄的身體在虞紫鳶嚴(yán)密的看護(hù)和醫(yī)師精心的調(diào)理下,終于一天天好轉(zhuǎn)。
凍瘡和鞭痕漸漸結(jié)痂脫落,留下淺粉色的新肉。蒼白的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屬于孩童的血色。
最明顯的變化是,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眼神里那種瀕死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冰雪消融般,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好奇和怯生生的打量。
他開始熟悉這個溫暖而陌生的地方——紫鳶閣。
熟悉那總是彌漫著苦澀藥香和淡淡蓮香的空氣,熟悉窗外那即使在寒冬也依舊蒼翠的修竹,熟悉每日按時送來的、苦得他小臉皺成一團(tuán)的湯藥,也熟悉了那個總在暖閣里、或坐或站、周身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阿娘”。
對虞紫鳶,江澄的感情復(fù)雜得像一團(tuán)亂麻。
他記得那蝕心印發(fā)作時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清晰記得每一次都是那雙縈繞著紫色電光的手指按在他心口,帶來驅(qū)散陰寒的暖流和劇痛的平息。
那感覺很奇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但同時,虞紫鳶那冰冷迫人的氣勢,那永遠(yuǎn)緊抿的、仿佛永遠(yuǎn)不會笑的唇線,還有那雙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鳳眸,都讓他本能地感到畏懼,像一只剛被撿回窩的、受驚的小獸,在她面前總是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縮緊小小的身體。
這天午后,難得的冬日暖陽格外慷慨,透過雕花窗欞,將暖閣內(nèi)烘烤得暖意融融。江澄剛剛喝完了今日份的苦藥,被苦得吐著小舌頭,皺著小臉,可憐巴巴地看向窗邊軟榻。
江厭離正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方素凈的繡帕,眉眼彎彎地繡著一朵半開的蓮花,動作嫻熟而溫柔。陽光落在她柔和的側(cè)臉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阿姐……” 江澄小聲地喚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剛喝完藥的沙啞和撒嬌的意味。
“嗯?阿澄怎么啦?”
江厭離立刻停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溫婉的眸子里盛滿了溫柔的關(guān)切,起身走到榻邊,用溫?zé)岬臐衽磷幼屑?xì)地擦了擦他嘴角殘留的藥漬,“是不是藥太苦了?阿姐這里有蜜餞。”
說著,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一個精致的小荷包,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蜜漬梅子,小心地喂進(jìn)江澄嘴里。
清甜的滋味瞬間沖淡了滿口的苦澀,江澄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像只被順毛的小貓。
他看著江厭離溫柔的笑臉,又看看她放在榻邊小幾上那方繡了一半的蓮帕,再看看自己身上柔軟暖和、針腳細(xì)密的新衣,心頭突然涌上一股熱流。
是阿姐……這些天,給他擦身換藥的是阿姐,輕聲細(xì)語哄他喝藥的是阿姐,給他講故事、陪他說話的是阿姐……
阿姐的手那么暖,聲音那么柔,像春天的溪水,一點點洗刷掉他心底殘留的寒冷和恐懼。
他想為阿姐做點什么。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變得無比強烈。
他不要只是被照顧,他也想對阿姐好。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窗臺邊矮幾上放著的一個小碟子,里面是幾顆飽滿圓潤、剝好的蓮子,那是阿姐怕他喝藥苦,特意給他備著的零嘴。
蓮子……甜甜的……阿姐一定也喜歡!
一個模糊的想法在小小的腦袋里成型。他記得破廟里餓極了的時候,曾經(jīng)看到過其他乞丐在破瓦罐里煮東西……煮熱了,就能吃。
給阿姐煮蓮子羹!甜甜的,熱熱的,阿姐一定會開心的!
這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黯淡眼眸里的光亮。
“阿姐……” 他舔了舔還帶著蜜餞甜味的嘴唇,聲音里帶上了一點小小的雀躍和期盼,“阿澄……想喝蓮子羹……”
江厭離微微一怔,隨即溫柔地笑了,摸了摸他柔軟的發(fā)頂:
“阿澄想吃蓮子羹了?好,阿姐這就去廚房讓他們做,很快就好。” 說著便要起身。
“不……不要!”
江澄卻有些急切地抓住了江厭離的衣袖,小小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抬起小臉,眼神亮晶晶地看著江厭離,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執(zhí)拗的認(rèn)真,“阿澄……阿澄想自己給阿姐煮!”
“自己煮?” 江厭離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弟弟眼中那認(rèn)真的光芒,心頭一軟,隨即又被擔(dān)憂取代,“可是阿澄,你還小,身子也剛好些,廚房里刀啊火啊的,太危險了……”
“阿澄會小心!阿澄可以的!”
江澄急切地保證,小臉上寫滿了懇求和躍躍欲試,“阿姐……阿姐教阿澄好不好?就一次!”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比了個“一”的手勢,眼神濕漉漉的,充滿了期待。
看著弟弟難得流露出的、屬于孩童的鮮活神采和那份笨拙卻真摯的心意,江厭離的心徹底軟化了。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不忍拂了他的意。想著廚房有仆役看著,自己也在旁邊盯著,應(yīng)該不會出大問題。
她溫柔地點點頭,笑容里帶著寵溺和一絲無奈:“好,阿姐帶你去,不過你要答應(yīng)阿姐,一定要聽話,不可以亂碰東西。”
“嗯!” 江澄用力地點頭,小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像撥云見日的暖陽,瞬間驅(qū)散了多日來的陰霾。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被子,就要下榻。
江厭離連忙扶住他,幫他穿好厚實的棉襪和暖和的兔毛小靴,又仔細(xì)地給他系好厚厚的斗篷,將自己暖手的小手爐塞進(jìn)他懷里,這才牽著他冰涼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朝紫鳶閣后方的小廚房走去。
小廚房離紫鳶閣不遠(yuǎn),是虞紫鳶專用的,平日只有幾位心腹嬤嬤和啞仆打理,此刻里面只有一位負(fù)責(zé)燒水的啞仆老張頭。
見到江厭離帶著小少主進(jìn)來,老張頭有些驚訝,連忙躬身行禮。
江厭離溫聲說明了來意,老張頭連忙點頭,比劃著表示會看好火候。
廚房里溫暖干燥,彌漫著柴火和食物的混合氣息。灶膛里的火苗跳躍著,舔舐著巨大的鐵鍋鍋底。
江澄被這溫暖的煙火氣包裹著,新奇地打量著四周。當(dāng)江厭離將一小碗剝好的、圓潤潔白的蓮子遞到他手里時,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像捧著稀世的珍寶。
“阿澄,你看,” 江厭離牽著他走到灶臺邊,指著那口冒著熱氣的鐵鍋,聲音溫柔得像在講一個故事,
“先把水燒開,然后把蓮子放進(jìn)去,等它們變得軟軟的,再加一點點甜甜的蜜糖……”
江澄認(rèn)真地聽著,用力地點著小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熱水。
他學(xué)著阿姐的樣子,踮起腳尖,努力地將小手伸向鍋沿,想把那一小碗蓮子倒進(jìn)去。
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
他個子太小,踮著腳也勉強夠到鍋沿,手一抖,幾顆圓溜溜的蓮子“噗通噗通”掉進(jìn)了滾燙的開水里,濺起的熱水點子有幾滴正好飛濺到他伸出的手背上!
“?。 ?灼熱的刺痛感讓江澄驚叫一聲,小手猛地一縮!
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卻忘了自己還踮著腳,腳下被一根散落的柴火棍一絆!
小小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驚呼著向后倒去!
“阿澄!”
江厭離嚇得魂飛魄散,驚呼著撲過去想要抓住他!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江澄在向后跌倒的瞬間,驚恐中本能地?fù)]舞著雙手想要抓住什么穩(wěn)住身體!他那只還抓著碗的小手,慌亂中猛地向前一揮!
“嘩啦——!”
那盛滿了蓮子的瓷碗,連同里面剩下的蓮子,被他脫手甩出!
不偏不倚,正正地砸進(jìn)了灶膛里那跳躍著橘紅色火焰的柴堆之中!
瓷碗碎裂的清脆聲響和蓮子落入火焰的“嗤嗤”聲幾乎是同時響起!
這還不算完!
那堆燃燒的柴火,或許是因為剛添了新柴,或許是因為某種難以言喻的巧合——就在瓷碗和蓮子砸入的瞬間!
“轟——?。?!”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咆哮,猛地在小廚房內(nèi)炸開!
整個灶膛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從內(nèi)部狠狠撕扯、撐爆!堆積的柴火、燃燒的炭塊、滾燙的灰燼、碎裂的瓷片……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向四面八方猛烈迸射開來!
一股灼熱的氣浪夾雜著濃煙和火星,如同失控的怒龍,狠狠撞向猝不及防的江厭離和江澄!
“小心——!”
江厭離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用盡全身力氣將嚇傻了的江澄死死護(hù)在懷里,用自己的后背去迎接那席卷而來的灼熱沖擊和飛濺的瓦礫!
“砰!轟隆——!”
爆炸的沖擊力遠(yuǎn)超想象!支撐灶臺的土磚石柱在巨大的震動下瞬間開裂、崩塌!
整個灶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獸,轟然垮塌下來!沉重的磚石、滾燙的鍋灶、燃燒的木材……劈頭蓋臉地砸落下來!
一時間,煙塵彌漫,火光四濺!小廚房內(nèi)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小型的地震!嗆人的濃煙和焦糊味瞬間充斥了每一個角落!
“咳咳……阿澄!阿澄你怎么樣?!”
江厭離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倒在地,后背火辣辣地疼,嗆得眼淚直流,卻顧不得自己,只是拼命地在彌漫的煙塵和散落的瓦礫中摸索著懷里弟弟的身體,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阿姐……嗚……” 江澄被嗆得劇烈咳嗽,小臉被煙熏得漆黑,只有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在濃煙里格外明亮,他嚇壞了,死死抓著江厭離的衣襟,渾身都在抖。
“少主!大小姐!” 老張頭也被爆炸的氣浪掀翻在地,灰頭土臉,急得啊啊直叫,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救人。
就在這時——
“轟!” 一聲巨響!小廚房那扇厚重的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狠狠踹開!門板碎裂,木屑紛飛!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裹挾著九天雷霆的紫色風(fēng)暴,帶著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殺意和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瞬間沖了進(jìn)來!
是虞紫鳶!
她顯然是被那巨大的爆炸聲驚動,瞬息而至!
當(dāng)她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煙塵,看到那徹底垮塌、一片狼藉的灶臺廢墟,看到被埋在碎磚瓦礫和燃燒木炭下、灰頭土臉、正掙扎著想要爬起的江厭離,以及被她死死護(hù)在懷里、同樣滿臉漆黑、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江澄時——
虞紫鳶那雙冰冷的鳳眸,瞬間被足以焚毀天地的暴怒徹底點燃!
“江!晚!吟?。?!”
一聲如同九幽寒冰碎裂、又似九天驚雷炸響的厲嘯,裹挾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恐怖威壓,狠狠砸在了驚魂未定的江澄頭上!
“蠢貨!你找死嗎——??。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