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老梅樹下,那聲冰冷輕蔑的“紙上談兵”仿佛還帶著冬日寒氣的余韻,消散在清冷的空氣中。
書房內(nèi),江楓眠伏在寬大的輿圖上,眉宇間因激動而泛起的紅暈尚未褪去,正運筆如飛,勾勒著想象中的溝渠堤壩,時而與侍立一旁的管事低聲討論著工料、民夫等具體事宜,全然沉浸在那關(guān)乎萬千黎民生計的水利宏圖之中。
江澄依舊跪坐在小蒲團上,小小的身體在寬大的書案陰影里顯得格外單薄。
父親那突如其來的、因他一句話而燃起的灼熱光芒,像投入寒潭的一顆火星,短暫地溫暖了他冰冷灰暗的心房,卻也因太過耀眼和陌生,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他茫然地看著父親專注的側(cè)臉,聽著那些“深挖”、“拓寬”、“筑堤”的陌生詞匯,小小的腦袋里努力消化著,卻終究難以理解這宏大的意義。只有那句“餓肚子比妖怪可怕”帶來的本能觸動,依舊清晰地留在心間。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自己攤開在膝蓋上的、小小的手掌上。指腹和掌心,因為之前磨制那支蓮花玉簪,被粗糙的玉石和工具磨破了好幾處,傷口雖然已經(jīng)結(jié)痂,但留下了一道道淡粉色的痕跡,摸上去還有些細微的刺癢感。
簪子……阿娘摔斷的簪子……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瞬間沖散了書房里那點因水利之事而升騰的暖意。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再次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他默默地低下頭,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摩挲著那些淡粉色的傷痕。仿佛這細微的痛楚,能稍稍抵消心口那更深沉的鈍痛。
……
日子在一種奇異的張力中滑向年關(guān)。蓮花塢內(nèi),年節(jié)的氣氛日漸濃郁。
塢墻上掛起了嶄新的紅燈籠,弟子們忙著灑掃除塵,空氣中飄蕩著蒸年糕和臘肉的香氣。然而,這喜慶之下,卻涌動著兩股截然不同的暗流。
一股是以宗主江楓眠為首,圍繞著那張巨大的輿圖展開的、熱火朝天的水利籌備。議事堂內(nèi)日夜燈火通明,家臣、管事、經(jīng)驗豐富的老河工輪番進出,爭論著河道走向、堤壩高度、工料調(diào)度。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一車車用于前期勘探的工具和材料被運出塢門。
江楓眠仿佛煥發(fā)了第二春,右臂的麻木似乎也被這股熱情壓制,整日神采奕奕,連帶著對江澄說話時,眉宇間也多了幾分以往罕見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賞和溫和。
這股熱流,帶著一種務(wù)實和改變的力量,沖刷著塢內(nèi)因水匪事件和母子冷戰(zhàn)帶來的陰郁。
而另一股暗流,則盤踞在紫鳶閣內(nèi),冰冷而壓抑。
虞紫鳶依舊如同萬年不化的冰山,深居簡出,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寒氣。她對丈夫興師動眾的“治水大業(yè)”嗤之以鼻,認(rèn)為是“婦人之仁”、“本末倒置”,有這閑錢和精力,不如多鑄幾柄好劍,多招攬些高手,鞏固塢防才是正經(jīng)。
每當(dāng)聽到前院傳來的、關(guān)于水利進度的喧嘩議論,她緊抿的唇角總會向下撇出一個更加冰冷的弧度。
對于江澄,她依舊維持著視而不見的冰冷態(tài)度。
暖閣的門檻仿佛成了一道無形的天塹。江澄每日按時喝藥、吃飯、在江厭離溫柔的陪伴下看書習(xí)字,偶爾也能在庭院里曬曬太陽。
但只要那道深紫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范圍內(nèi),他便會如同受驚的小鹿,立刻變得異常安靜和拘謹(jǐn),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眼神躲閃,帶著深深的畏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然而,那期盼,從未得到過回應(yīng)。
虞紫鳶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刀鋒,總能巧妙地避開他,或者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那眼神里的冰冷足以凍結(jié)他所有剛剛萌芽的勇氣。
江澄心中那點因父親態(tài)度轉(zhuǎn)變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在母親持續(xù)的冰封下,漸漸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認(rèn)命的沉默和失落。
他開始學(xué)著不再期待,不再望向暖閣門口的方向,只是將自己更深地蜷縮在阿姐溫暖的羽翼之下。
年關(guān)的腳步越來越近,臘月二十三,小年,也是江澄的生辰。
這一日,天公作美,久違的冬日暖陽慷慨地灑滿蓮花塢。塢內(nèi)張燈結(jié)彩,比平日更加熱鬧。仆役們臉上帶著笑意,弟子們穿著嶄新的服飾,空氣中食物的香氣格外濃郁。
紫鳶閣的暖閣里,卻籠罩著一層與外面喜慶格格不入的沉靜。
江厭離早早地過來,親自為江澄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用銀線繡著精致蓮紋的寶藍色錦袍,襯得他蒼白的小臉有了幾分生氣。她又仔細地為他梳理好烏黑的頭發(fā),戴上一頂小小的玉冠。
“阿澄今天真好看。”
江厭離看著鏡中煥然一新的弟弟,溫柔地笑著,眼中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她知道,對于這個生辰,弟弟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只有沉重的不安。
江澄看著鏡中的自己,錦袍華貴,玉冠精致,卻感覺像套上了一層不屬于自己的、沉重的殼。
他扯了扯有些緊的領(lǐng)口,小臉上擠不出笑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走吧,阿姐帶你去前廳?!?江厭離牽起他冰涼的小手。
前廳早已布置得喜慶堂皇。巨大的“壽”字懸掛中堂,紅燭高燃,瓜果點心琳瑯滿目。江家的長老、重要的家臣、還有與江氏交好的幾位眉山虞氏的族老都已落座,見到江厭離牽著江澄進來,紛紛笑著拱手祝賀。
“小少主生辰吉樂!”
“小少主今日真是英姿勃發(fā)??!”
“恭喜宗主,夫人,少主又長一歲,芝蘭玉樹,未來可期!”
江楓眠一身莊重的紫色家主常服,站在主位旁,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一一回禮。
他的氣色好了許多,眉宇間因水利之事而凝聚的銳氣尚未散去,更添幾分沉穩(wěn)威儀。只是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主位上那個依舊空著的座位時,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虞紫鳶還未到。
江澄被江厭離牽著,走到廳堂中央。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或真或假的慈愛、好奇、探究。
他只覺得渾身僵硬,手心冒出冷汗,下意識地往阿姐身后縮了縮,低垂著頭,不敢看那些陌生的面孔,更不敢看主位旁父親臉上那帶著審視意味的笑容。
就在這時,廳堂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裹挾著寒流,緩步走了進來。
虞紫鳶來了。
她依舊是一身繁復(fù)華貴的深紫色宮裝長裙,裙擺上怒放的銀線蓮花在燭光下流淌著冷冽的光澤。
烏云般的發(fā)髻高挽,簪著那支展翅欲飛的紫晶鳳凰步搖,鳳口銜下的流蘇隨著她的步伐泠泠作響,更添幾分迫人的威儀。她的容顏極美,卻如同冰雕玉琢,眉宇間凝著萬年不化的寒霜,一雙鳳眸銳利如刀,緩緩掃過整個廳堂。
原本喧鬧喜慶的氣氛,在她踏入的瞬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寒暄笑語戛然而止,空氣驟然變得凝滯冰冷。
眾人紛紛起身,恭敬地行禮:“夫人?!?/p>
江楓眠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微微頷首:“三娘子?!?/p>
虞紫鳶看也沒看眾人,目光如同精準(zhǔn)的探針,瞬間落在了被江厭離護在身后、低垂著頭的江澄身上。
那目光冰冷、審視,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江澄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他死死攥著阿姐的衣角,指節(jié)發(fā)白,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消失在原地。
“過來。” 冰冷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打破了死寂,清晰地響徹在落針可聞的大廳里。
江厭離感覺到弟弟身體的僵硬和顫抖,心疼地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聲鼓勵:“阿澄別怕,去給阿娘請安?!?/p>
江澄艱難地抬起頭,對上母親那雙毫無溫度、如同看一件物品般的鳳眸,巨大的恐懼幾乎讓他窒息。
他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強撐著松開阿姐的衣角,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如同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挪到虞紫鳶面前。
小小的身體在深紫色的、華貴而冰冷的身影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嶄新的、繡著精致蓮紋的靴尖,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阿……阿娘……”
“嗯?!?虞紫鳶極其冷淡地應(yīng)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兒子身上過多停留,便轉(zhuǎn)向了江楓眠,聲音依舊冰冷:“開始吧。”
這敷衍到極致的回應(yīng),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江澄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微微晃了晃,只覺得周圍那些喜慶的紅綢、明亮的燭火、琳瑯滿目的禮物,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