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居內(nèi)溫暖如春,地龍散發(fā)著令人舒適的暖意,驅(qū)散了冬夜的嚴寒。
江澄沒有點燈,憑著記憶摸到自己的床榻邊。他掀開自己那床厚實柔軟的錦被,一股熟悉的、帶著陽光和淡淡皂角氣息的暖意撲面而來。
他動作麻利地將錦被整個卷了起來,抱在懷里。那厚實的被子幾乎將他小小的身影完全淹沒,只露出一個腦袋。
他又想了想,蹬掉鞋子爬上床,將自己平日午憩時蓋的那條稍薄些、但同樣暖和的絨毯也扯了下來,疊在錦被上面。
小小的身體抱著幾乎有他兩個人高的厚厚被褥,搖搖晃晃,像一個笨拙的、移動的棉球。
左肩的傷口被這重量一壓,又傳來尖銳的刺痛,他咬著牙,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卻倔強地不肯放下。
他抱著這沉重的“暖意”,一步一步,艱難地再次穿過冰冷空曠的回廊,回到了西苑客舍那扇緊閉的門前。
這一次,他不再猶豫。
用腳尖輕輕頂開了虛掩的門縫,抱著巨大的被褥團,側(cè)著身子,極其笨拙地擠了進去。
“吱呀”一聲輕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角落里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小獸,埋在臂彎里的頭瞬間抬起!
昏黃的燈光下,魏嬰那張布滿污垢的小臉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極大,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未散的茫然。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去,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仿佛要將自己嵌進去,小小的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急促而恐懼的喘息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江澄被這劇烈的反應(yīng)弄得動作一僵。他看著魏嬰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心頭莫名地有些發(fā)堵,又有些煩躁。
他抱著巨大的被團,笨拙地挪到角落,也不說話,只是賭氣似的,將懷里厚厚軟軟的錦被和絨毯一股腦地、帶著點力道地朝著魏嬰蜷縮的地方扔了過去!
蓬松溫暖的被褥兜頭蓋臉地將那個小小的身影罩住。
“喏!” 江澄的聲音帶著點喘息,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在昏暗中響起,打破了死寂,“冷死了!抱著!”
魏嬰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和溫暖砸懵了。他僵硬地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依舊瞪得溜圓、寫滿驚懼和茫然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站在幾步之外、抱著胳膊、小臉緊繃的江澄。
江澄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特別是對上那雙濕漉漉的、像受傷小鹿般的眼睛。他別開臉,目光掃過地上那只被遺棄的草蚱蜢,心頭那點煩躁更盛。
他粗聲粗氣地開口,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阿娘……”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她…她就是嘴毒!心其實…其實沒那么硬!”
他像是在強調(diào)什么,聲音拔高了一點:“你看!她白天抽柱子,晚上不也沒真把你怎么樣嗎?還讓你住這兒了!”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宣告的意味:“以后…以后我罩著你!”
這話擲地有聲,在小小的房間里回蕩。
魏嬰依舊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呆呆地看著江澄。那眼神里的驚懼似乎褪去了一點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難以理解的茫然。
罩在身上的錦被柔軟厚實,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和一種陌生的、屬于另一個孩子的干凈氣息,將他冰冷的身體一點點包裹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粗暴的溫暖,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進了他早已凍僵麻木的心底深處。
一絲微弱的熱意,毫無征兆地沖上眼眶。他猛地低下頭,將臉更深地埋進那帶著暖意和皂角清香的錦被里。
小小的身體在被子里控制不住地、極其輕微地顫抖起來,這一次,不是因為寒冷。
江澄看著那個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點發(fā)頂?shù)念澏渡碛?,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和別扭感,似乎被這無聲的顫抖拂去了些許。
他撇撇嘴,剛想再說點什么——
“砰——!??!”
一聲巨響!客舍單薄的房門被人從外面一腳狠狠踹開!巨大的力道讓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重的、令人心悸的紫電威壓,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油燈的火苗被狂風吹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虞紫鳶的身影如同裹挾著暴風雪的殺神,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
她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紫色外袍,墨發(fā)未束,披散在肩頭,臉色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唯有那雙鳳眸,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死死地釘在房間中央、抱著胳膊的江澄身上!那目光,冰冷刺骨,帶著一種被徹底忤逆的狂怒!
“江!晚!吟!”
她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雷霆般的震怒和咬牙切齒的恨意,“誰給你的膽子?!滾回自己窩里去——?。?!”
話音未落,一道紫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至江澄面前!一只冰冷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巨力,狠狠揪住了江澄的后衣領(lǐng)!如同拎一只不聽話的小貓崽,粗暴地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
“呃!” 江澄猝不及防,肩頭的傷處被這粗暴的動作狠狠牽扯,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小臉瞬間慘白如紙。
虞紫鳶看也不看角落里那個被厚被褥蓋住、只露出一雙驚恐萬狀眼睛的魏嬰,拎著江澄,裹挾著滔天怒意和刺骨的寒風,轉(zhuǎn)身便走!
房門在她身后發(fā)出巨大的撞擊聲,再次緊閉!
房間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油燈的火苗在狂風中掙扎后,重新穩(wěn)定下來,投下昏黃搖曳的光影。
角落里的那團厚厚錦被,依舊維持著被掀開一角的姿勢。
被褥之下,魏嬰小小的身體僵硬地蜷縮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剛剛因溫暖而泛起的一絲微弱水光,此刻徹底被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所凍結(jié)。
他呆呆地看著緊閉的房門,聽著門外呼嘯的風聲和漸漸遠去的、那冰冷刺骨的怒斥。
小小的手,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身上柔軟溫暖的錦被一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許久,許久。
當確認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腳步聲徹底消失,當房間里只剩下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時,魏嬰才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將臉從溫暖的錦被里抬起來一點點。
昏黃的燈光下,那張臟污的小臉上,一道清晰的、濕漉漉的淚痕,蜿蜒著滑過沾染塵土的臉頰,無聲地滴落在厚實柔軟的錦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低下頭,看著那滴淚痕,又看看自己身上裹著的、明顯多出來的、厚厚軟軟的錦被和絨毯……還有身邊,那床江澄原本蓋著的、帶著陽光暖意的厚錦被。
兩床被子。
他伸出冰冷的小手,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惶恐,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光滑的錦緞被面。
溫軟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驅(qū)散著角落的寒意。
他猛地將臉再次深深埋進這突如其來的、雙倍的溫暖里,小小的身體蜷縮得更緊,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茫然、委屈和那一點點猝不及防的、滾燙的暖意,都死死地鎖在這溫暖的牢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