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一如既往的陰冷、肅穆，彌漫著陳年的香燭和木頭氣息。

高大的梁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沉重的陰影，一排排黑沉沉的祖宗牌位如同沉默的審判者，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下方。

魏嬰被粗魯?shù)匕丛诒鋱?jiān)硬的青石磚地上。膝蓋撞擊地面的鈍痛讓他悶哼一聲，但他沒有掙扎，只是順從地、或者說麻木地跪了下去。

小小的身體蜷縮著，頭深深地垂著，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從被拖進(jìn)祠堂開始，他就沒有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只有微微顫抖的肩膀和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泛白的小手，泄露著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健仆丟下他，如同丟下一件垃圾，轉(zhuǎn)身便走。沉重的祠堂大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最后的光線和聲音。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gè)空間。

魏嬰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跪著。虞紫鳶那冰冷刺骨、如同毒蛇般纏繞在耳邊的詛咒——“他若摔死，你陪葬！”——一遍遍在腦海中回蕩，混合著窒息時(shí)那瀕死的絕望和脖頸上殘留的劇痛，將他徹底拖入了無邊的恐懼和黑暗深淵。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gè)陰冷潮濕、充滿鞭打和咒罵的地牢，看不到一絲光亮。

冷……好冷……祠堂的地磚，比西苑客舍的地面還要冷上十倍、百倍！

寒意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穿透單薄的褲料，狠狠刺入膝蓋，然后順著骨頭縫一路向上，蔓延到四肢百骸，幾乎要將血液都凍結(jié)。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

時(shí)間在死寂和寒冷中變得無比漫長(zhǎng)。意識(shí)在極度的恐懼和冰冷的麻木中漸漸模糊。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被凍僵、徹底變成一塊冰雕時(shí)——

祠堂厚重的門軸，發(fā)出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吱呀”聲。

一道小小的、紫色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門縫里擠了進(jìn)來。

是江澄。

他顯然也是偷偷溜出來的，小臉上還帶著劫后余生的蒼白和摔跤留下的淤青。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gè)用油紙包著的、圓圓的東西，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無人后，才躡手躡腳地、飛快地朝著跪在陰影里的魏嬰跑來。

魏嬰似乎并未察覺到他的靠近，依舊深深地垂著頭，小小的身體在寒冷中微微顫抖。

江澄跑到他身邊，蹲下身，將手里那個(gè)溫?zé)岬?、散發(fā)著誘人甜香氣息的油紙包，不由分說地、帶著點(diǎn)粗魯?shù)厝M(jìn)了魏嬰冰冷僵硬的手里。

“喏！” 江澄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點(diǎn)喘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快吃！”

魏嬰被手中突如其來的溫?zé)嵊|感驚動(dòng)，極其緩慢地、茫然地抬起頭。

昏暗中，他看清了江澄的臉，也看清了手里那個(gè)油紙包。透過薄薄的油紙，能感受到里面東西的柔軟和溫?zé)幔还墒煜さ?、濃郁甜蜜的蓮蓉香氣，霸道地鉆入鼻腔。

是蓮蓉包！熱乎乎的！

魏嬰那雙被恐懼和絕望冰封的桃花眼，在接觸到這熟悉的溫暖和甜香的剎那，猛地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如同寒夜中驟然劃過的星火！

“阿娘……” 江澄看著他呆滯的樣子，撇了撇嘴，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帶著點(diǎn)不情愿卻又認(rèn)真的強(qiáng)調(diào)，“……她是嚇唬你的！她…她其實(shí)……”

江澄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母親那復(fù)雜到極致的態(tài)度，最終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反正不會(huì)真讓你死！吃吧！”

他說完，似乎覺得完成了任務(wù)，又或者是不習(xí)慣這種安慰人的氛圍，立刻就要起身離開。

然而，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

一只冰冷粘膩、沾滿了油漬的小手，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求救般的力道，猛地抓住了他垂在身側(cè)的、干凈的衣袖！

是魏嬰！

他一手緊緊攥著那個(gè)溫?zé)岬纳徣匕?，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江澄的衣袖，仿佛那是無邊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他抬起頭，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巨大的恐懼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洶涌的、滾燙的液體，瞬間蓄滿了眼眶！他死死咬著下唇，不讓嗚咽聲泄露出來，只是用那雙盛滿了水光、如同破碎星辰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看著江澄！

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委屈，有無法言說的恐懼，有巨大的依賴，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確認(rèn)般的祈求——?jiǎng)e走！

江澄被他這眼神看得心頭猛地一震！想甩開衣袖的動(dòng)作僵在了半空。

他看著魏嬰臉上未干的淚痕和油漬混在一起，臟兮兮的小臉，再看著他緊緊攥著自己袖子的、同樣沾滿油污的小手……

一股莫名的煩躁和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疼，交織著涌上心頭。

“笨死了！”

江澄最終只是沒好氣地低斥了一聲，卻終究沒有甩開那只油乎乎的手。他任由魏嬰死死抓著自己的衣袖，像只被雨淋透、尋求庇護(hù)的小狗。

魏嬰得到了這無聲的許可，仿佛確認(rèn)了某種安全。他再也控制不住，低下頭，用那只沒抓袖子的手，慌亂地撕開油紙，露出里面白白胖胖、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蓮蓉包。

他看也不看，張開嘴，狠狠地、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咬了下去！

滾燙、甜蜜、軟糯的蓮蓉餡瞬間充斥口腔！那極致的溫暖和甜意，如同最強(qiáng)勁的暖流，狠狠沖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恐懼的堤壩！

巨大的委屈、后怕、依賴和一種失而復(fù)得的、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淹沒了他！

“嗚……嗚……” 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終于從魏嬰死死咬住包子的唇齒間泄露出來，混合著吞咽的聲響。

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手中的蓮蓉包上，洇開深色的水漬，又和嘴角溢出的金黃蓮蓉餡混在一起，糊了滿臉。

他一邊哭得渾身顫抖，一邊卻更加兇狠地、近乎貪婪地啃咬著手里溫暖甜蜜的包子，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吞吃入腹。

江澄僵硬地蹲在旁邊，袖子上還糊著魏嬰那只油乎乎的小手印。

他看著魏嬰這副又哭又吃、滿臉淚水和油污、狼狽不堪的樣子，嫌棄地皺了皺小鼻子，想罵句“臟死了”，可那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最終，他只是別扭地扭開了臉，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過魏嬰跪著的膝蓋下方——

那里，不知何時(shí)，竟多了一個(gè)厚實(shí)的、繡著精致紫蓮紋樣的軟墊。

墊子顏色深暗，幾乎與祠堂的青石地磚融為一體，若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江澄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他認(rèn)得那個(gè)紋樣……是阿娘貼身侍女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