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醫(yī)撞桃花煞

冰冷的鐵質(zhì)長椅緊貼著脊背，寒意透過單薄的衣料直往骨頭縫里鉆。賀星昀縮了縮脖子，試圖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連帽衛(wèi)衣的領口里，目光倉皇地掠過眼前這片令人窒息的區(qū)域?？諝饫飶浡舅欠N尖銳、霸道的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凜冽的刺痛感，刮擦著喉嚨深處。

這里是市一院泌尿外科候診區(qū)，俗稱男科。

指尖捏著那張小小的掛號單，已經(jīng)被汗水濡濕，邊緣起了毛邊。上面清晰地打印著“患者：賀星昀”和“專家號：黃超（主任醫(yī)師）”。

他坐在這里，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周遭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混合著尷尬、焦慮和極力掩飾的沉默。男人們，無論老少，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默契，眼神絕不交匯，視線要么死死釘在自己腳尖前巴掌大的一塊地面，要么死死盯著頭頂某個不斷閃爍跳動的電子屏數(shù)字。偶爾有診室門“吱呀”一聲滑開，走出來的人臉上帶著釋然、困惑或更深重的羞慚，腳步匆匆。門外等待的人，心跳則會在那一刻驟然失序。

賀星昀感覺自己的臉頰火燒火燎，熱度蔓延到耳根。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電子屏?！包S超”名字后面的候診數(shù)字，鮮紅刺目地顯示著“3”?？炝恕?/p>

真正讓他坐立難安的，不僅僅是身處男科這個特殊診室的羞恥感，更是他身體里那個隱秘的、難以啟齒的困擾——最近兩周，那個地方總是不舒服。一種難以形容的墜脹感，伴隨著時不時的刺痛，還有……還有小便時那種灼熱和頻急。昨晚更是翻來覆去，幾乎一夜未眠。網(wǎng)上搜索的結(jié)果讓他心驚肉跳，各種可怕的猜測在腦子里盤旋。最終，對健康的恐懼壓倒了羞恥心，他硬著頭皮掛了這個最難掛的專家號。

“請賀星昀到三號診室就診！賀星昀，請到三號診室！”

機械的女聲冰冷平板，卻在死寂的候診區(qū)里炸開。賀星昀猛地一個激靈，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旁邊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瞟了過來，像帶著毛刺的刷子，刮得他臉頰熱度飆升。他猛地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瘋狂撞擊。

深吸一口氣，一股濃郁的消毒水味道嗆得他喉頭發(fā)緊。他艱難地站起身，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低著頭，避開所有可能的視線，挪到了三號診室門口。門虛掩著，透出里面一絲明亮的光線。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在那扇冰冷的門板上輕輕敲了兩下。

“請進?！?/p>

一個聲音傳來。干脆，利落，音調(diào)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賀星昀的耳朵。

他推開了門。

室內(nèi)光線充足，明亮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郁純粹，混雜著一絲橡膠手套的微澀氣息?？繅σ粡堜佒┌滓淮涡詿o紡布床單的檢查床，旁邊立著冷冰冰的不銹鋼器械推車，墻上掛著巨大的人體解剖圖譜，藍紅交織的血管和復雜的器官模型在特定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一個身影背對著門口，站在靠窗的洗手池前。穿著熨帖得一絲不茍的白色長袍，袖口整齊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手腕。她低著頭，仔細地搓洗著雙手，動作標準而流暢，水流沖擊在她指間。

賀星昀僵在門口，喉頭干澀得發(fā)緊。

水流聲停了。她利落地關(guān)上水龍頭，抽了一張擦手紙，一邊擦拭著手上的水珠，一邊轉(zhuǎn)過身來。

賀星昀看清了她的臉。

眉形清晰，帶著近乎凌厲的弧度。鼻梁挺直，嘴唇略薄，唇線抿得很緊。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瞳孔是極深的琥珀色，此刻正透過一副無框眼鏡的透明鏡片，平靜無波地投射過來。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漠然的冷靜，像在觀察一件標本。鏡片邊緣反射著頂燈的光，形成兩點銳利的光斑。她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但周身散發(fā)出的氣場，卻沉淀著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與權(quán)威。

“賀星昀？”她開口，聲音清晰、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隨手將用過的擦手紙團成一小團，準確地投入角落的醫(yī)療廢物桶。

“是…是我?！辟R星昀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飛快地低下頭，避開那過于冷靜的目光，心臟撞得生疼。僵硬地挪到診桌對面的椅子上，只敢坐半個屁股，后背挺得筆直。

黃超走到診桌后坐下，打開電腦。動作從容不迫，帶著近乎優(yōu)雅的節(jié)奏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更襯得膚色白皙，神情專注。指尖敲擊鍵盤的輕微嗒嗒聲，每一下都敲在賀星昀的神經(jīng)末梢上。

“病歷本。”她言簡意賅，視線停留在屏幕上。

賀星昀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摸索出那個嶄新的病歷本，顫抖著手遞了過去。

黃超接過，翻到空白頁，拿起一支黑色的鋼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一頓。

“年齡？”

“二十八?！?/p>

“職業(yè)？”

“設計師?！彼柿丝谕倌?。

黃超低頭飛快記錄著，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診室里被放大，賀星昀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

“主訴？”她終于抬起頭，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透過鏡片，再次精準地鎖定他?！澳睦锊皇娣?？具體癥狀？”

來了！

賀星昀感覺自己額角的血管突突直跳，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他張了張嘴，舌根發(fā)硬：“嗯…就是…下面…不舒服…有…有墜脹感…還有…小便的時候…痛…很急…”

他語無倫次，眼神慌亂地四處游移，臉頰燙得驚人，耳廓像要燒起來。身體的隱痛和此刻的羞恥感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窒息。

黃超沒有立刻追問，只是微微側(cè)著頭，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帶著職業(yè)性的審視，掠過他濃重的黑眼圈，掃過他泛著油光的額角和下巴上新冒出的幾顆紅腫痘痘，最后落在他下意識緊緊交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的手指上。

賀星昀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感覺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自己每一個細微的狼狽之處。

“頻率？”黃超忽然開口，依舊是平鋪直敘的語調(diào)。

“??？”他猛地抬起頭，瞳孔因為震驚而微微放大，臉上血色盡褪。頻率？什么頻率？

“排尿頻率。最近一天，大概多少次？夜尿有嗎？幾次？”黃超清晰地補充道，語氣沒有絲毫變化。

賀星昀感覺大腦一片空白，血液都涌到了臉上，耳朵里嗡嗡作響。他像個溺水的人，徒勞地張著嘴?！昂堋芏啻巍滋臁畮状?？夜…夜里…也要起來三四次…” 聲音細若蚊蚋，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燒般的羞恥。

黃超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她沒再追問，低下頭，在病歷本上落筆。黑色的墨水在雪白的紙頁上留下清晰銳利的字跡。篤定而快速的書寫姿態(tài)，讓賀星昀心頭的不安感瘋狂滋長。

“躺上去。”黃超放下筆，站起身，指了指靠墻的檢查床。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賀星昀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感覺自己的腿像生了根，死死釘在原地。躺上去？檢查？！

“醫(yī)生…這…還要檢查？”他聲音發(fā)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

“初步視診和觸診，排除器質(zhì)性病變?！秉S超已經(jīng)走到檢查床邊，拿起一副嶄新的醫(yī)用橡膠手套，熟練地拆開包裝，發(fā)出輕微的“啪”的一聲。她一邊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一邊抬眼看向賀星昀，“必要流程。褲子褪到膝蓋，躺下?！?/p>

橡膠手套被拉緊貼合手指的細微聲響，在此刻寂靜的診室里，如同驚雷。那層薄薄的、貼合著皮膚的淺藍色橡膠，在燈光下泛著冰冷而詭異的光澤。

賀星昀的呼吸驟然停止。褪褲子？在這樣一個陌生、冰冷、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空間里？在一個第一次見面、眼神銳利得能穿透人心的女醫(yī)生面前？

荒謬感和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他吞沒。他想拔腿就跑！可雙腳沉重得無法挪動。他能清晰地看到黃超戴好手套后，雙手自然垂放，那抹冰冷的藍色靜靜地等待著，帶著職業(yè)性的、不容抗拒的威嚴。

“賀先生？”黃超的眉頭微微蹙起，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浮現(xiàn)。她的目光掃過賀星昀慘白的臉和顫抖的身體，聲音沉了一分，“配合檢查是對你自己負責?！?/p>

“我…我…”賀星昀感覺喉嚨被死死扼住。最終，在對方目光的壓力下，在身體真實的痛苦和恐懼的撕扯中，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蹭到了冰冷的檢查床邊。

金屬床沿的寒氣透過薄薄的牛仔褲布料滲入皮膚。他背對著黃超，手指顫抖得厲害，摸索著去解腰間的皮帶扣。金屬扣舌冰冷堅硬，他哆嗦著嘗試了幾次，那該死的扣舌紋絲不動。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羞恥感和緊張感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越急越亂！皮帶扣在慌亂中被他猛地一扯，只聽得“咔噠”一聲脆響，扣舌竟然彈開了！皮帶失去束縛，松垮垮地掛在他腰上，連帶著褲腰也猛地往下滑了一截！

“??！”賀星昀驚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去抓自己的褲腰，動作狼狽到了極點。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試圖遮掩，卻正對上黃超看過來的目光。

那一刻，時間凝固。

黃超依舊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甚至沒有一絲波動，只有鏡片反射著冰冷的白光。但賀星昀卻從她驟然抿緊的唇線和深琥珀色瞳孔中一閃而過的銳利光芒里，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冰冷的了然。

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剛才那極其不雅、極其尷尬的一幕！

賀星昀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褪成死灰般的慘白。他死死抓住自己的褲腰，指節(jié)泛白，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巨大的羞恥感幾乎將他擊垮。

黃超沒有說什么。她只是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便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走向診桌。橡膠鞋底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單調(diào)的“嗒、嗒”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賀星昀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黃超走向桌邊的腳步聲。

她拿起筆，重新翻開病歷本。這一次，她的落筆帶著明顯的力度，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急促而銳利的“沙沙”聲。

賀星昀站在那里，抓著褲腰的手心全是冰涼的冷汗。不敢回頭，不敢動，只能聽著身后那令人心悸的書寫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終于，書寫聲停下了。

賀星昀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他看到黃超已經(jīng)合上了病歷本，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透過鏡片看向他，平靜得如同深潭寒水。

“可以了。”聲音恢復了平穩(wěn)，卻更添了幾分疏離的冷硬，“初步判斷，存在明確的泌尿生殖系統(tǒng)炎癥刺激癥狀。具體病因需要結(jié)合實驗室檢查排除。先去繳費，做檢查?！彼龑⒁粡埓蛴『玫臋z查單推到桌角，“尿常規(guī)、血常規(guī)、前列腺液常規(guī)、泌尿系B超，以及——”她頓了一下，指尖在單子上點了點，“性傳播疾病篩查。結(jié)果出來拿給我看?！?/p>

性傳播疾病篩查？！

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賀星昀的耳朵里。他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懷疑他…她竟然懷疑他是因為亂搞才得了??？！他明明只是…只是可能最近加班太狠，喝水少，或者…或者…

巨大的冤屈和憤怒瞬間沖垮了僅存的理智。他猛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想要大聲辯解：“醫(yī)生！不是！我…”

“結(jié)果出來之前，一切只是推測和必要排除?！秉S超打斷了他，語氣沒有任何起伏，眼神銳利如刀，“檢查是明確診斷的唯一途徑。明天上午，帶著結(jié)果來復診?！痹捳Z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zhuǎn)圜余地。

賀星昀所有沖到嘴邊的話，都被硬生生撞了回來。他張著嘴，徒勞地翕動了幾下。巨大的無力感和屈辱感將他徹底淹沒。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幾乎是踉蹌著走到桌邊，手指顫抖著抓起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檢查單，還有那本寫著自己名字的病歷本。他甚至不敢去看黃超的臉，只是死死盯著地面。

就在他轉(zhuǎn)身，如同逃難般沖向門口時，黃超那平靜無波的聲音再次從身后傳來：

“賀先生?！彼恼Z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的意味，“久坐、熬夜、飲水過少，是誘發(fā)此類炎癥的常見生活習慣因素。建議調(diào)整?！?/p>

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

賀星昀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跌跌撞撞地沖過明亮的候診區(qū)走廊。周圍的嘈雜和目光他完全感覺不到了。他只想逃離。一口氣沖出醫(yī)院大樓，外面刺眼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扶著冰冷的金屬燈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顫抖著手，近乎粗暴地翻開那本病歷本。目光急切地掃過前面潦草記錄的問診內(nèi)容，最終定格在最后幾行字上。黃超的字跡清晰、有力，帶著冰冷的鋒芒：

> **初步診斷**：

> 1. 泌尿生殖系統(tǒng)急性炎癥（待查因）

> **疑點**：

> - 患者主訴明確（尿頻、尿急、尿痛、下腹墜脹），但精神高度緊張，配合度差。

> - 行為舉止異常，存在明顯遮掩及過度反應傾向。

> - **接觸史不明，高度存疑。強烈建議完善性傳播疾病篩查以排除。**

> **醫(yī)生簽名**：黃超

“接觸史不明，高度存疑”！

這八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賀星昀的視網(wǎng)膜上，也燙穿了他最后一點尊嚴。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他猛地彎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屈辱的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燒。

他死死攥緊了病歷本和檢查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身體的隱痛還在持續(xù)，提醒著他問題的真實存在，而病歷本上那冰冷的字句，卻像一盆臟水，兜頭澆下。

他抬起頭，目光帶著不甘的余燼和滔天的憋屈，狠狠剜向住院部高層某個反著光的玻璃窗。

那扇窗后，黃超正站在明亮的辦公室里，微微側(cè)身。她的指尖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鏡片邊緣掠過一道冷冽的光弧。她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樓下那個扶著燈柱、背影緊繃得如同拉滿弓弦的年輕人身上。

看著他最終直起身，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攥著那幾張紙，重新走向門診大樓繳費處的方向。背影里寫滿了憤怒、羞恥和一種走投無路的倔強。

黃超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走回辦公桌。白大褂的下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桌上，那本屬于“賀星昀”的病歷本靜靜攤開著。

她的視線再次掃過“接觸史不明，高度存疑”那幾個加重的黑字。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fā)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窗外，午后的陽光正烈，將窗框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光潔的地板上。明天復診，結(jié)果會說明一切。但此刻，那個叫賀星昀的男人，大概正把她當成一個冰冷、武斷、胡亂給人扣帽子的庸醫(yī)吧？

她微微抿了下唇，拿起下一本病歷，按下了呼叫鈴。工作還在繼續(xù)。只是那個帶著憤怒和羞恥的背影，短暫地在她腦海中留下了一抹清晰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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