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樂門”的霓虹在白天顯得黯淡無光。

剛過中午，場子里還沒什么客人，只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女招待懶洋洋地靠在吧臺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看到葉晚進來，投來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幸災樂禍。

“喲，這不是我們?nèi)~大美人嗎？昨晚跑那么快，是趕著去會哪個野男人啊？”一個穿著大紅旗袍、嘴唇涂得鮮紅的女招待尖著嗓子調(diào)侃，引來一陣哄笑。

葉晚低著頭，裝作沒聽見，只想快點穿過大廳去后臺。

“葉晚！”

一個冰冷尖利的聲音如同鞭子般抽了過來。徐娘穿著深紫色的緞面旗袍，叉開得很高，露出裹著肉色絲襪的大腿，手里夾著一支細長的香煙，扭著腰肢從經(jīng)理室的方向走過來。她吊著的三角眼上下打量著葉晚，猩紅的嘴唇撇著刻薄的弧度。

“昨晚讓你陪張老板多喝兩杯，你倒好，擺個死人臉給誰看？張老板可是我們場子的大主顧！得罪了他，你擔待得起嗎？”徐娘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她的眼神更加刻薄，“這個月的份子錢，還有你欠柜上的脂粉錢，今天要是再交不上，別怪我不講情面！收拾鋪蓋給我滾蛋！真當自己還是什么千金小姐？”

周圍的嗤笑聲更大了。那些女招待抱著胳膊，看好戲般地盯著葉晚。

葉晚的心沉了沉。張老板那個腦滿腸肥、滿身酒氣的家伙，昨晚借著酒勁對她動手動腳，她實在忍無可忍才找了個借口提前溜了。徐娘只認錢，才不會管這些。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反感和恐懼，臉上擠出最卑微順從的笑容。

“徐娘，對不起，昨晚…昨晚是我不懂事?！彼曇舴诺糜周浻值?，帶著討好的意味，“份子錢…還有脂粉錢…”她的手，有些顫抖地伸進貼身的布包里，摸出了那疊嶄新的法幣。

她沒有全部拿出，而是小心翼翼地數(shù)出幾張，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徐娘面前：“您看…這些…夠不夠先抵上？”

徐娘的目光在觸及那嶄新挺括的鈔票時，猛地一亮！刻薄的神情瞬間被一種貪婪的精明所取代。她一把抓過那幾張鈔票，動作快得像搶，粗糙的手指熟練地捻著，飛快地數(shù)了一遍。

“哼，算你識相！”徐娘將鈔票塞進自己鼓囊囊的胸前衣襟里，臉上的冰霜稍稍融化，但三角眼里的審視卻更濃了。她狐疑地打量著葉晚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旗袍，又瞥了一眼她那個癟下去的布包，語氣帶著探究：“哪來的？昨晚溜那么快，是攀上高枝兒了？”

“沒…沒有！”葉晚心頭一跳，連忙搖頭，臉上適時地露出窘迫和一絲被誤解的委屈，“是…是以前攢的一點私房…實在沒辦法了，才…才拿出來應急的…”她垂下頭，聲音帶著哽咽，“徐娘您知道，我阿弟病得厲害…”

徐娘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顯然并不太相信，但錢已經(jīng)到手，她也懶得深究。她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行了行了！哭喪著臉給誰看？趕緊去后臺收拾收拾！晚上要是再給我出幺蛾子，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說完，扭著腰肢，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

葉晚緊繃的肩膀終于垮下來一絲。她抹了一把額頭的虛汗，快步穿過那些依舊帶著嘲弄目光的女招待，逃也似的沖進了后臺那間混雜著劣質(zhì)脂粉和汗臭氣的化妝間。

她拿出包里剩下的錢，緊緊攥在手心，嶄新的鈔票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這些錢，是用尊嚴換來的。是向仇人搖尾乞憐換來的施舍。

鏡中的女人，眼底深處，那被卑微和恐懼層層包裹的恨意，如同冰層下的暗火，無聲地、劇烈地燃燒起來。

夜晚的“百樂門”如同一個巨大的、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刺眼的彩色旋轉(zhuǎn)燈將舞池切割成迷離的碎片，震耳欲聾的爵士樂混合著男人女人們放縱的喧嘩、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匯成一股令人眩暈的聲浪洪流?？諝饫飶浡鴿庵氐难┣褵熿F、廉價香水、酒精和汗水蒸騰的渾濁氣息。

葉晚穿著領班徐娘“恩賜”的一件半新不舊的寶藍色亮片旗袍，站在舞池邊緣略顯昏暗的角落里。旗袍的尺寸有些不合身，腰身略緊，開叉處也高得讓她不安，亮片在變幻的燈光下閃爍著廉價而刺眼的光芒。她臉上掛著已經(jīng)有些僵硬的、職業(yè)化的媚笑，目光在那些醉醺醺、尋找著獵物的男人臉上逡巡。

她需要錢，需要很多錢。阿弟的藥不能停，劉耀文那個瘟神還賴在亭子間里，后續(xù)的藥費、吃食……都是無底洞。白天那筆“賞錢”解決了燃眉之急，但也只是杯水車薪。她必須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恩客”。

一個穿著西裝、梳著油光水滑分頭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朝她這邊走來，眼神在她身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垂涎。

葉晚心下一緊，胃里一陣翻涌，但還是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更甜膩的笑容，正準備迎上去。

就在這時，舞池入口處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

原本喧囂的音樂似乎都滯澀了一瞬。幾個穿著黑色短褂、神情精悍的壯漢無聲地分開擁擠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劉耀文。

劉耀文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在混亂的舞池里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角落里的葉晚身上。

那一瞬間，葉晚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怎么會來這里？！他想干什么？白天那冰冷嘲弄的眼神還歷歷在目……

她下意識地想后退，想把自己縮進更深的陰影里。

然而，劉耀文已經(jīng)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葉小姐?！彼_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如同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葉晚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沖破喉嚨。她強迫自己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聲音卻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劉…劉先生？您…您怎么來了？您的傷…”

“無妨?！眲⒁牡卮驍嗨?。“陪我喝一杯。”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葉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陪他喝酒？在這個地方？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幾乎能感覺到周圍那些女招待和客人們投射過來的、混雜著嫉妒、好奇和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她背上。

她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白天那筆錢的“恩惠”，像一條無形的鎖鏈捆住了她。

“是…是，劉先生?！彼拖骂^，聲音細若蚊蚋。

劉耀文微微側(cè)頭示意，立刻有侍者端著托盤快步上前他拿起其中一杯，遞向葉晚。

葉晚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她不敢看劉耀文的眼睛。

劉耀文卻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局促。

他很少說話，只是沉默地喝著酒。葉晚只能僵硬地站在他身邊，小口小口地抿著那杯辛辣的液體，喉嚨被燒灼著，胃里翻江倒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時間一點點流逝。劉耀文杯中的酒空了又滿，滿了又空。他臉上的蒼白漸漸被一層薄薄的、不正常的紅暈所取代。那雙原本銳利冰冷的黑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醉意，如同深潭表面籠罩了霧氣。

葉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醉了？一個醉了的劉耀文……是更危險，還是……

就在葉晚神經(jīng)緊繃到極限時，劉耀文的目光，終于落在了她的臉上。確切地說，是落在了她耳垂晃動的那對翠綠色的玻璃耳墜上。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那層朦朧的醉意之下，似乎涌動著一股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忽然伸出手。

葉晚嚇得渾身一僵，差點失手打翻酒杯，下意識地想躲開。

但劉耀文的手并沒有碰她，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珍重，隔著一小段距離，用指尖輕輕拂過……拂過她耳垂上那對在燈光下折射出廉價光芒的假翡翠耳墜。

冰涼的指尖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耳廓，激起葉晚一陣戰(zhàn)栗。

“真品……”劉耀文的聲音很低，帶著濃重的醉意，“當年……當了五百大洋……”

“……救命錢……”最后三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刻入骨髓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葉晚如遭雷擊！

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劉耀文那張因酒意而泛紅、眼神迷離的臉。他說什么？當了五百大洋？救命錢？

一股冰冷的、帶著巨大荒謬感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她的血液似乎在剎那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涌沖撞！

五百大洋！救命錢？！

她死死攥著冰涼的水晶杯，他居然敢提“救命錢”？！

他知不知道，他口中的那筆“救命錢”，那五百大洋，是用什么換來的？！是用她葉家三代經(jīng)營、無數(shù)伙計賴以生存的米行換來的！是用她父親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后嘔血而亡的性命換來的！

葉晚的視線瞬間被一片猩紅的水霧所籠罩。

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沖動，猛地抬起，狠狠摸向自己戴著那副廉價玻璃耳墜的耳垂！

真品？

呵！

劉耀文！你當然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當年那張染著葉家米行血淚、簽著你劉府大名的當票……那張將真正的翡翠耳墜換成你口中“救命”的五百大洋的憑證……

它此刻就在哪里！

它就在……我父親咽氣前，死死攥著的、僵硬冰冷的拳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