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機場的廣播第無數(shù)次響起催促登機的通知時,莫立安正坐在自己房間的飄窗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簾邊緣的流蘇。窗外是初秋的午后,陽光被切割成細碎的光斑,落在樓下那棵半黃的梧桐樹上,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調(diào)色盤。
她能想象出此刻機場的情景——熙熙攘攘的人群,行李箱滾輪碾過地面的聲響,還有席常明站在安檢口,穿著她去年生日送他的那件深灰色風(fēng)衣,背影挺直得像株沉默的樹。
母親大概會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繼父席叔叔則會拍著他的肩膀說些“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而他,那個名義上的繼兄,或許會回頭望一眼人群,目光在某個空處短暫停留,然后才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走進那道玻璃門。
他走之前問過她:“周六早上九點的飛機,來送我嗎?”
她當(dāng)時正低頭給多肉換盆,潮濕的泥土沾在指尖,帶著清冽的腥氣。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再說吧,那天好像有課?!?/p>
其實她根本沒課。十七歲的秋天,她剛轉(zhuǎn)學(xué)到這所重點高中不到一個月,課程表還沒背熟,卻清楚地記得他離開的日期。只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送他,像個真正的妹妹那樣笑著說“一路順風(fēng)”,還是該流露出一點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不舍?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從她被母親帶著踏進席家大門的那天起,就始終隔著一層薄霧。他比她大四歲,那時已經(jīng)是名牌大學(xué)的學(xué)生,沉默寡言,眼神總是淡淡的,像結(jié)了層薄冰的湖面。她敏感又怯懦,抱著自己的小熊玩偶站在玄關(guān),看著這個即將成為她“哥哥”的少年,只覺得他周身的氣場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可他還是在她第一天上學(xué)迷路時,開車繞了遠路送她到學(xué)校門口;在她被同班女生孤立時,不動聲色地讓母親多備了些進口零食,說是“同學(xué)間分享”;在她熬夜趕作業(yè)時,會端來一杯溫度剛好的熱牛奶,放在桌角,一句話也不說就轉(zhuǎn)身離開。
那些細微的暖意,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蕩開一圈圈連她自己都看不懂的漣漪。
后來他拿到了國外頂尖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要走四年。他說:“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就來這邊找我,我?guī)闳タ炊噼Ш??!?/p>
她當(dāng)時紅著臉,點了點頭,把那句“好”字藏在喉嚨里,像藏了顆滾燙的糖。
此刻,飛機應(yīng)該已經(jīng)沖上云霄了吧。莫立安拿起手機,屏幕上干干凈凈,沒有他發(fā)來的消息。也是,他從來不是黏膩的人。她點開相冊,最新的一張是上周拍的,他站在書房的書架前,穿著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側(cè)臉的線條利落分明。她當(dāng)時偷偷拍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她想,等他到了那邊,落地開機,她就把這張照片發(fā)給他,再附上一句“一路平安”。
這個念頭還沒在腦海里停留夠三分鐘,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是母親的電話,她的聲音在那頭抖得不成樣子,像被狂風(fēng)撕扯的紙片:“立安……你快看新聞……常明他……他那班飛機……”
后面的話,莫立安一個字也沒聽清。她的手指像被凍住了,花了很大的力氣才點開新聞推送。黑體加粗的標題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刺進她的眼睛——“XX航空XXX次航班于大西洋上空失聯(lián),疑似墜毀”。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梧桐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可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色,只有那行字,紅得像血。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直到天黑透了,直到母親和繼父失魂落魄地從機場回來,家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再后來,她去了那個所謂的“現(xiàn)場”。其實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警戒線,和遠處灰蒙蒙的海面。官方通報說,飛機殘骸散落范圍極廣,乘客無一生還,且“難以辨認”。
難以辨認。
這四個字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心臟。那個答應(yīng)要帶她去看多瑙河的人,那個她偷偷拍了照片還沒來得及分享的人,那個她連一句“再見”都沒說出口的人,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模糊的符號,連最后一面,都只能是面目全非的殘骸。
她甚至沒有資格去痛哭流涕。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他的繼妹,一個在他離開時都吝嗇去送行的、關(guān)系疏遠的妹妹。
只有莫立安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隨著那架墜毀的飛機,永遠地埋進了深海里。而她往后漫長的人生,都將在回憶的廢墟上,撿拾那些燼余的星火,一寸寸地取暖。
第一章 初入席家
十七歲的莫立安,對“家”這個字的概念,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
母親林慧帶著她搬進行駛了近兩個小時的黑色轎車時,她正低頭數(shù)著自己帆布鞋上的鞋帶孔。十三對,二十七個孔,這個數(shù)字她已經(jīng)數(shù)了一路。這是她對抗不安的方式,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填滿那些洶涌而來的惶恐。
“立安,到了。”林慧的聲音溫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伸手替女兒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指尖的溫度有些涼。
莫立安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棟兩層的獨棟別墅,米白色的外墻,帶著一個小小的庭院,門口種著幾株修剪整齊的梔子花,只是這個季節(jié),早已過了花期,只剩下濃綠的葉子。這和她之前住的那個老舊小區(qū)的單元樓,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就是……席家?”她小聲問,聲音有點發(fā)澀。
“嗯,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绷只蹱科鹚氖?,掌心微微出汗。
莫立安跟著母親走進大門,玄關(guān)處鋪著柔軟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他看起來溫和儒雅,眉眼間帶著笑意:“來了?路上累了吧,快進來坐?!彼窍癜睿赣H的新丈夫,也是……她名義上的繼父。
林慧點了點頭,拉著莫立安的手介紹:“立安,叫席叔叔?!?/p>
“席叔叔好。”莫立安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哎,好孩子?!毕癜钚χ鴳?yīng)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幾分打量,卻并不讓人反感,“常明在樓上看書呢,我去叫他下來?!?/p>
“常明”這個名字,莫立安不是第一次聽到。母親在決定嫁給席振邦后,跟她提過幾次,說席叔叔有個兒子,叫席常明,比她大四歲,正在讀大學(xué),是個很優(yōu)秀的孩子。
“優(yōu)秀”這個詞,讓莫立安本能地有些抗拒。她想象不出一個“優(yōu)秀”的、即將成為她繼兄的少年,會用怎樣的態(tài)度對待她這個突然闖入的“外人”。
樓梯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莫立安下意識地攥緊了母親的衣角。
然后,她看到了他。
少年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灰色運動褲,身形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幾,肩寬腰窄,是很標準的少年身形,卻又帶著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他的頭發(fā)是黑色的短發(fā),修剪得干凈利落,額前的碎發(fā)不太長,剛好露出飽滿的額頭。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深的黑色,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人時沒什么溫度,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感。他的五官其實很俊朗,只是那過于平靜的眼神,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冷淡。
“常明,這是林阿姨,還有你妹妹,莫立安。”席振邦介紹道。
席常明的目光在林慧身上短暫停留,微微頷首:“林阿姨好。”然后,他的視線轉(zhuǎn)向莫立安。
莫立安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飛快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感覺那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落在她身上,讓她渾身不自在。
“你好,我是席常明?!彼穆曇艉退娜艘粯?,清冽低沉,沒什么情緒起伏。
“你、你好,我是莫立安?!彼穆曇魩еc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沒有想象中的刁難,也沒有刻意的熱情,平淡得像一杯涼白開。
莫立安被安排住在二樓朝南的房間,和席常明的房間隔著一個走廊。房間很大,帶著一個獨立的陽臺,家具都是新的,顯然是特意為她準備的。林慧幫她整理行李時,不停地叮囑:“立安,以后在這里要懂事,多讓著點常明,他是哥哥……”
“我知道了,媽?!蹦泊驍嗨?,語氣里帶著點不耐煩。她知道母親是為了她好,可這種小心翼翼的叮囑,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寄人籬下的乞丐。
晚上吃飯的時候,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的安靜。席振邦努力找些話題,林慧溫柔地附和著,席常明則安靜地吃飯,偶爾在席振邦問到他學(xué)業(yè)時,才會簡單地答幾句。
莫立安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味同嚼蠟。她能感覺到席常明的目光偶爾會掃過她,但她始終沒敢抬頭。
“立安,下周就要轉(zhuǎn)學(xué)了,手續(xù)都辦好了,去市一中,跟常明以前的高中一樣,那里的師資很好?!毕癜钔蝗婚_口說。
莫立安愣了一下,點了點頭:“謝謝席叔叔?!?/p>
“嗯,有什么不習(xí)慣的,或者在學(xué)校受了欺負,都可以跟我說,”席振邦笑了笑,又看向席常明,“常明,你在一中還有些同學(xué)吧?到時候跟他們打個招呼,多照顧一下你妹妹。”
席常明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向莫立安,她剛好也抬起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撞。他的眼神依舊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緒,幾秒鐘后,他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下了。
莫立安的心卻莫名地跳快了幾分,她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飯,耳根卻悄悄紅了。
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這個只肯用一個“嗯”字回應(yīng)的少年,會在她往后的人生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
轉(zhuǎn)學(xué)后的日子,比莫立安想象中更難。市一中是重點高中,同學(xué)們大多家境優(yōu)渥,穿著光鮮,彼此之間熟絡(luò)地聊著她插不上嘴的話題。她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笨拙地試圖在新的土壤里扎根,卻總覺得格格不入。
她總是獨來獨往,課間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覺,要么就望著窗外發(fā)呆。放學(xué)鈴聲一響,她就會立刻收拾好書包,第一個沖出教室,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趕。
她怕遇到席常明。雖然他在大學(xué),兩人在學(xué)校碰不到,但她就是莫名地怕。怕在回家的路上偶遇,怕面對他那雙沒什么溫度的眼睛,怕自己的窘迫被他盡收眼底。
可有些相遇,是躲不掉的。
那是她轉(zhuǎn)學(xué)后的第三周,周五下午放學(xué),她剛走出校門,就被幾個女生攔住了。為首的是個穿著名牌連衣裙的女生,叫張琪,據(jù)說家里很有錢,在班里向來橫行霸道。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莫立安?”張琪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帶著明顯的敵意。
莫立安皺了皺眉,沒說話,想繞開她們。
“站住!”張琪伸手攔住她,“聽說你媽嫁給了席叔叔?那你現(xiàn)在是席常明的妹妹了?”
莫立安的腳步頓住了,她不喜歡別人這樣議論她的家事,尤其是用這種輕佻的語氣?!芭c你無關(guān)?!彼淅涞卣f。
“喲,還挺橫?”張琪嗤笑一聲,“你知道嗎?以前席常明在我們學(xué)校的時候,多少女生追他,他都不理。你現(xiàn)在倒是好,憑空撿了個便宜哥哥。”
旁邊的女生也跟著起哄:“就是,看她那窮酸樣,跟席家一點都不配?!?/p>
“說不定是想攀高枝呢……”
那些刻薄的話語像針一樣扎過來,莫立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眶也有些發(fā)熱。她攥緊了書包帶,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她向來不擅長爭吵。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fù)T诼愤叄嚧敖迪?,露出席常明的?cè)臉。他不知道在這里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
張琪等人看到那輛車,臉色都變了變,尤其是張琪,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強裝鎮(zhèn)定地笑著打招呼:“席學(xué)長,你怎么來了?”
席常明沒有理她,目光落在莫立安身上。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顯然是受了委屈。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然后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他走到莫立安身邊,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投下的陰影將她整個人籠罩住?!吧宪?。”他對她說,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莫立安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兔子。她看著他,又看了看旁邊臉色尷尬的張琪等人,猶豫了一下。
“我讓你上車。”席常明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的語氣稍微重了些。
莫立安咬了咬唇,默默地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
席常明關(guān)上車門,轉(zhuǎn)身看向張琪,眼神冷了下來,像結(jié)了冰:“我的妹妹,輪不到你們來置喙。以后再讓我看到你們找她麻煩,后果自負。”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懾人的氣勢。張琪等人嚇得臉色發(fā)白,一句話也不敢說。
席常明沒再看她們,轉(zhuǎn)身坐進了駕駛座。
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車廂里一片沉默。莫立安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雜陳。她想對他說聲謝謝,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們?yōu)槭裁凑夷懵闊??”席常明突然開口問。
莫立安愣了一下,低聲說:“不知道?!?/p>
席常明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她依舊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霸趯W(xué)校受了委屈,不用忍著?!彼f,“可以告訴老師,或者……告訴我。”
莫立安猛地抬起頭,看向他。他目視前方,側(cè)臉的線條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柔和了一些。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了,謝謝。”這一次,她終于把“謝謝”說了出口,聲音還有點啞。
席常明沒再說話,只是把車內(nèi)的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一些。
那天的夕陽很美,金色的光芒透過車窗,落在兩人之間的空隙里,仿佛在那道無形的隔閡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莫立安看著席常明握著方向盤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心里某個角落,好像有什么東西,悄悄地開始融化了。
第二章 沉默的溫柔
席常明對莫立安的“照顧”,從來都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克制。
他不會像電視劇里那些熱情的哥哥一樣,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也不會刻意制造話題拉近關(guān)系。他的關(guān)心,更像是春雨,悄無聲息,卻無處不在。
莫立安的數(shù)學(xué)成績很差,常常對著習(xí)題冊發(fā)呆。有天晚上,她熬夜到凌晨,還是沒解出那道附加題,困得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一條薄毯,而那道習(xí)題冊上,多了一行清晰的解題步驟,字跡遒勁有力,是席常明的字。
她在學(xué)校食堂吃飯,總是點最便宜的套餐。有次席常明來學(xué)校辦事,順便給她帶了一份校外的簡餐,是她之前無意中提過覺得好吃的那家店的招牌牛肉飯。他把飯遞給她,只說“路過,順便買的”,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她來例假時,肚子疼得臉色發(fā)白,蜷縮在房間里。席常明不知道從哪里得知的,讓阿姨給她燉了紅糖姜茶,還從藥箱里找了止痛藥,放在她的門口,上面貼了一張便簽,寫著“飯后吃”。字跡依舊是他慣有的風(fēng)格,干凈利落。
莫立安把那張便簽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自己的日記本里。那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家”,似乎有了一點溫度。
她開始慢慢放下戒備,試著去了解這個繼兄。她知道了他學(xué)的是金融,知道了他喜歡喝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知道了他晚上會去書房看書到很晚,知道了他其實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漠,只是不擅長表達。
他們之間的交流依舊不多,但沉默不再是尷尬的,反而多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周末的時候,席振邦和林慧偶爾會帶著他們一起出去吃飯或者郊游。席常明會很自然地走在莫立安身邊,在過馬路時,不動聲色地把她護在內(nèi)側(cè);在她被路邊的小狗嚇到后退時,會伸手擋在她身前;在她拿起相機想要拍風(fēng)景時,會停下來等她。
這些細微的舉動,像投入莫立安心湖的石子,蕩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第三章 錯位的軌跡
莫立安拖著行李箱站在A大校門口時,初秋的風(fēng)正卷著銀杏葉掠過她的發(fā)梢。十八歲的夏天剛過,空氣里還殘留著燥熱的余溫,卻已隱隱透著屬于九月的清爽。
她抬頭望著那棟爬滿爬山虎的紅磚教學(xué)樓,心里有種不真實的恍惚。一年前還在為高考埋頭苦讀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這所大學(xué)的新生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席常明發(fā)來的消息:“到了?我在圖書館門口等你。”
莫立安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半天,才回了個“馬上到”。
她和席常明的學(xué)校在同一個城市,相隔不過半小時車程。填報志愿時,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里,理由是“離家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藏在心底的真正原因,是他。
席常明今年正好大四。他早已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輪廓愈發(fā)硬朗,周身的氣場也沉淀得更加沉穩(wěn)。莫立安遠遠就看到了他,他站在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前,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卡其色休閑褲,背著雙肩包,手里還拿著一本書,正低頭看著。
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連微垂的眼睫都染上了一層金邊。莫立安的腳步頓了頓,忽然覺得有些緊張,像第一次在席家見到他時那樣。
這一年多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不是最初那層隔著薄霧的疏離。她會在周末回家時,去他的書房問他題;會在他熬夜趕論文時,端去一杯溫牛奶;會在他偶爾流露出對未來的迷茫時,笨拙地安慰他“你那么厲害,肯定沒問題”。
而他,會在她高考前幫她整理復(fù)習(xí)資料,會在她拿到錄取通知書時,難得地笑了笑說“恭喜”,會在得知她也報了這座城市的大學(xué)時,沉默片刻,然后說“有事可以找我”。
“學(xué)長。”莫立安走到他面前,刻意把“哥哥”兩個字咽了回去。在學(xué)校里,他們更像是普通的學(xué)長和學(xué)妹。
席常明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來了。手續(xù)都辦好了?”
“嗯,剛在宿舍收拾好?!蹦颤c點頭,視線不自覺地掃過他手里的書,是一本厚厚的專業(yè)書,封面上的字她一個也看不懂。
“帶你去逛逛校園?”他合上書,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帆布包,“順便帶你去認認食堂和教學(xué)樓的路?!?/p>
“好啊?!蹦驳穆曇糨p快了些。
A大的校園很大,綠樹成蔭,隨處可見抱著書本匆匆走過的學(xué)生。席常明走在她身側(cè),步伐不快,剛好能讓她跟上。他給她介紹著沿途的建筑,哪里是教學(xué)樓,哪里是實驗室,哪里的食堂飯菜最好吃,哪里的湖邊適合背書。
他的聲音清冽,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莫立安跟在他身邊,聽著他說話,偶爾點點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路過籃球場時,一群男生正在打球,其中一個看到席常明,大聲喊著:“席哥!這邊!”
席常明停下腳步,朝他們揮了揮手。
“那是我們系的同學(xué)?!彼D(zhuǎn)頭對莫立安解釋道。
“嗯?!蹦部粗切┰谇驁錾蠐]灑汗水的男生,又看了看身邊的席常明,忽然覺得,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大學(xué)里,他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圈子,像一顆正在發(fā)光的恒星,吸引著周圍人的目光。
有女生經(jīng)過時,會偷偷地看他,然后紅著臉低下頭,小聲議論著什么。莫立安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你好像很受歡迎。”她忍不住小聲說。
席常明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說這個,隨即淡淡地說:“還好。”
他的反應(yīng)總是這樣,波瀾不驚,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走到一處岔路口,席常明停下腳步:“往這邊走是你們系的教學(xué)樓,那邊是圖書館。記住了嗎?”
“記住了?!蹦颤c點頭。
“晚上有課嗎?”他問。
“沒有,新生周,暫時還沒排課?!?/p>
“那晚上一起吃飯,我知道有家不錯的火鍋店?!彼f。
莫立安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她用力點了點頭:“好?!?/p>
那天晚上的火鍋,是莫立安開學(xué)以來最開心的一頓飯。熱氣騰騰的鍋底,翻滾的食材,還有對面那個安靜吃飯的人,都讓她覺得無比溫暖。
席常明話不多,但會記得她不吃香菜,會把她愛吃的蝦滑多往她碗里夾一些,會在她嗆到的時候,遞過紙巾和水。
“你大四了,是不是很忙?”莫立安一邊涮著肉,一邊問。
“嗯,要準備畢業(yè)論文,還要找工作?!毕C骱攘丝诳蓸?,“可能還要準備出國的申請。”
“出國?”莫立安手里的筷子頓了一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有點疼,“你要出國留學(xué)嗎?”
“有這個打算,還在考慮。”席常明看著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莫立安低下頭,沒再說話。她知道,像席常明這樣優(yōu)秀的人,注定不會只局限在一個地方??伤€是忍不住難過,他們才剛剛在同一座城市,在兩條曾經(jīng)平行的軌跡上有了交集,難道就要再次分開了嗎?
“怎么了?”席常明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
“沒什么。”莫立安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挺好的,出國留學(xué)是好事。”
席常明看著她,眼神深邃,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如果我去了,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就來這邊找我,我?guī)闳タ炊噼Ш?。?/p>
莫立安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撞進他帶著笑意的眼眸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如此清晰的溫柔。
她的臉頰瞬間紅了,低下頭,用筷子戳著碗里的米飯,小聲說:“好啊?!?/p>
那句藏在喉嚨里的“好”,終于說了出來,像一顆醞釀了很久的糖,終于在舌尖化開,甜得讓她暈乎乎的。
從那天起,莫立安的大學(xué)生活似乎有了盼頭。她努力學(xué)習(xí),積極參加社團活動,認真過好每一天,因為她知道,有一個約定在等著她。
她和席常明見面的次數(shù)不算多,他忙著學(xué)業(yè)和實習(xí),她也有自己的課程和生活。但他們會經(jīng)常聊天,用微信,分享彼此的日常。
她會告訴他今天上了什么課,遇到了什么有趣的老師,食堂的新菜品好不好吃。他會告訴她今天去了哪家公司實習(xí),畢業(yè)論文寫得怎么樣,面試遇到了什么問題。
有時候,他會在她下晚自習(xí)的時候,開車來接她,送她回宿舍。車里會放著舒緩的音樂,他們一路沉默,卻不覺得尷尬。到了宿舍樓下,她會說“謝謝你送我回來”,他會說“早點休息”,然后看著她走進宿舍樓,才開車離開。
這樣的日子,平淡卻溫馨,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河,帶著莫立安對未來的憧憬,慢慢向前。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她畢業(yè),然后飛到他的身邊,去赴那個多瑙河之約。
可她忘了,生活從來都不是按照劇本上演的。
大二的那個冬天,席常明拿到了國外頂尖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晚上,他約她出來吃飯,把通知書放在她面前。
“定了,明年春天走?!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莫立安看著那張薄薄的紙,上面的文字陌生又刺眼。她努力笑著,眼眶卻忍不住發(fā)熱:“恭喜你啊,席常明。”
這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
席常明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等我到了那邊,就給你發(fā)照片?!?/p>
“好?!蹦驳拖骂^,喝了口果汁,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她知道,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席常明出國前的那段時間,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他會帶她去吃遍這座城市的美食,會帶她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會帶她去公園散步,像要把未來幾年的相處時間,都濃縮在這幾個月里。
莫立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開心一點,她不想讓他帶著牽掛離開??呻x別的傷感,像冬天的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她的心里。
他離開的前一天,他們在學(xué)校的湖邊坐了很久。
“到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不要總熬夜?!蹦蚕駛€老媽子一樣叮囑著,聲音有點哽咽。
“嗯,知道了?!毕C骺粗?,眼神溫柔,“你也是,在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貪玩,遇到什么事,給我打電話?!?/p>
“好?!蹦颤c點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席常明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像安撫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動物?!皠e哭,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p>
“我知道?!蹦参宋亲樱Π蜒蹨I憋回去,“我會努力學(xué)習(xí)的,等我畢業(yè),就去找你。”
“嗯,我等你。”席常明看著她,認真地說。
那天的太陽很大,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莫立安看著席常明的側(cè)臉,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快點長大,快點畢業(yè),快點飛到他的身邊。
她以為,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分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她以為,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一起去看多瑙河,可以一起度過很多個春夏秋冬。
她以為……
可命運,從來不會因為人的期待,就變得仁慈。
第四章 未寄的信
席常明離開后的第一個冬天,來得格外早。
莫立安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雪花落在她的發(fā)梢和肩膀上,瞬間融化,帶來一絲冰涼的濕意。手機里彈出天氣預(yù)報,說未來幾天會有暴雪。
她想起去年冬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席常明還在國內(nèi)。那天她發(fā)著高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是他冒著大雪跑了好幾家藥店,給她買了退燒藥和溫度計,又守在她床邊,每隔一小時就給她量一次體溫,直到她的燒退下去。
“笨蛋,不知道多穿點嗎?”他當(dāng)時的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責(zé)備,眼神里卻滿是擔(dān)憂。
莫立安把手插進口袋里,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是一枚硬幣,歐元的硬幣,是席常明臨走前塞給她的,說:“拿著,就當(dāng)是提前給你準備的路費?!?/p>
她把硬幣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觸感,卻讓她覺得有了一絲力量。
她開始學(xué)著給席常明寫信。不是電子郵件,而是手寫的信,一筆一劃,寫在帶著淺藍條紋的信紙上。
她告訴他,她的專業(yè)課考了全班第一;告訴他,宿舍樓下的那棵梧桐樹落光了葉子,像一幅素描畫;告訴他,她加入了學(xué)校的攝影社,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等他回來給她點評;告訴他,冬天來了,她很想念他。
她寫得很瑣碎,像在跟他分享日常的點點滴滴。可那些信,她一封也沒有寄出去。她把它們都裝進了一個鐵盒子里,藏在衣柜最深處。
她怕打擾到他,怕他忙著學(xué)業(yè),沒時間看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嘮叨。她也怕,怕自己的思念太滿,會從字里行間溢出來,被他看穿。
席常明偶爾會給她打視頻電話,大多是在深夜。他那邊是白天,陽光很好,他會坐在書桌前,背景是陌生的街道和建筑。
“最近怎么樣?”他總是這樣開頭。
“挺好的,你呢?”她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
他們聊著各自的生活,他說那邊的課程很難,同學(xué)大多是外國人,交流起來有點費勁;她說她最近在忙著準備期末考試,還報了一個德語班,為將來去找他做準備。
“德語很難吧?”他笑著問,眼底有溫柔的光。
“有點,但我會努力的?!蹦灿昧c頭,像在向他保證。
視頻里的他,好像又清瘦了一些,眼底偶爾會有疲憊的紅血絲,但眼神依舊明亮。莫立安看著他的臉,心里既驕傲又心疼。驕傲他那么優(yōu)秀,能在異國他鄉(xiāng)站穩(wěn)腳跟;心疼他一個人,要承受那么多壓力。
“等你來了,我?guī)闳コ哉诘南隳c和啤酒?!彼f。
“好啊,我還要去看多瑙河?!?/p>
“一定帶你去?!?/p>
掛了電話,莫立安會對著手機屏幕發(fā)呆很久。她把他視頻里的截圖存下來,一張張翻看,看他說話的樣子,看他笑的樣子,看他認真聽她說話的樣子。
那些截圖,和那本偷偷拍的照片,還有那盒未寄出的信,成了她對抗思念的武器。
時間在忙碌的學(xué)業(yè)和無聲的思念中慢慢流逝。莫立安升入了大三,席常明則開始準備畢業(yè)答辯。
他告訴她,畢業(yè)后會留在那邊工作?!暗饶惝厴I(yè),過來找我,我們就在那邊定居。”
莫立安聽到這話時,心臟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脹脹的。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未來的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有他,有她,有一個屬于他們的家。
“好?!彼穆曇魩е煅剩瑓s無比堅定。
她開始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德語,開始了解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開始規(guī)劃畢業(yè)旅行的路線。她甚至已經(jīng)買好了畢業(yè)那年去那邊的機票,就藏在那盒信的最下面。
她想,等她畢業(yè)那天,就把機票拍給他看,給他一個驚喜。
可她沒等到那一天。
母親的聲音在那頭破碎不堪,幾乎不成調(diào):“立安……常明他……他出事了……”
“媽,您別急,慢慢說,常明怎么了?”莫立安的聲音在發(fā)抖。
“新聞……你看新聞……他乘坐的那班飛機……墜毀了……”
“轟”的一聲,莫立安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手機從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屏幕裂開了一道縫,像她此刻的心。
她像個提線木偶,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母親那句“飛機墜毀了”在反復(fù)回響。
她打開電腦,顫抖著手搜索新聞。鋪天蓋地的報道,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凌遲著她的心臟。航班號,起飛時間,墜毀地點……都和席常明告訴她的一模一樣。
他說,他要回來參加畢業(yè)典禮,順便……給她一個驚喜。
驚喜?這就是他給她的驚喜嗎?
莫立安抱著膝蓋,蜷縮在椅子上,哭得撕心裂肺。她想起他們的約定,想起多瑙河,想起香腸和啤酒,想起他臨走前塞給她的那枚歐元硬幣,想起那盒還沒寄出去的信,想起藏在信下面的那張機票……
一切都成了泡影。
幾天后,她跟著父母去了那個所謂的“現(xiàn)場”。其實什么也沒有,只有冰冷的警戒線,和一望無際的灰色海面。官方說,飛機殘骸散落范圍太大,加上天氣惡劣,很難找到完整的遺體。
“難以辨認?!惫ぷ魅藛T是這么說的。
莫立安站在海邊,海風(fēng)吹得她頭發(fā)亂舞,臉上又冷又麻。她沒有哭,只是死死地盯著那片海。
那個答應(yīng)要帶她去看多瑙河的人,那個她偷偷拍了照片藏起來的人,那個她寫了滿滿一盒信卻沒敢寄出去的人,那個她規(guī)劃了無數(shù)次未來的人……就這樣,消失在了這片冰冷的海水里。
連一句再見,都沒有來得及說。
她甚至……連他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回去的路上,車里一片死寂。母親靠在繼父肩上,低聲啜泣。莫立安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fēng)景,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和席常明相處的點點滴滴。
第一次在席家見到他,他穿著白T恤,眼神冷淡;第一次在學(xué)校被欺負,他開車來接她,替她解圍;第一次和他一起吃火鍋,他把蝦滑夾到她碗里;第一次視頻通話,他笑著說要帶她去吃香腸……
那些畫面,清晰得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卻又遙遠得像一場夢。
她的手機響了,是一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大概是航空公司的慰問短信。她看著那條短信,忽然想起,席常明走的那天,她沒有去送他。
她以為,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機會,可以好好告別。
可她不知道,有些人,一旦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
回到學(xué)校,莫立安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不吃不喝,像個活死人。直到室友把那盒信放在她面前,她才像突然醒過來一樣,抱著盒子,哭得肝腸寸斷。
她打開盒子,拿出那些信,一封封地看。那些瑣碎的日常,那些沒說出口的思念,那些對未來的憧憬,此刻都變成了最鋒利的刀,一刀刀割在她的心上。
她拿起筆,想再寫點什么,寫給那個永遠也收不到信的人??晒P尖落在紙上,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有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暈開了紙上的墨跡。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紛紛揚揚,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掩埋。莫立安把臉埋在膝蓋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席常明,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不,不是好像。
是很喜歡,很喜歡。
可是,你聽不到了。
第五章 觸景生情的日常
席常明離開后的第一個春天,來得悄無聲息。
莫立安依舊按時上課,按時吃飯,按時去圖書館,看起來和往常沒什么兩樣。只是她的話更少了,眼神總是空落落的,像蒙著一層霧。
她不再去德語班了,那本嶄新的德語教材被她放在了書架最頂層,再也沒有碰過。她也退出了攝影社,那個曾經(jīng)被她視若珍寶的相機,落滿了灰塵。
她不敢再去想未來,未來里沒有他,只剩下一片荒蕪。
她開始害怕看到和他有關(guān)的一切。
路過學(xué)校的籃球場,她會下意識地繞開。那里曾經(jīng)有他打球的身影,雖然她從未親眼見過,卻能從別人的描述里,想象出他揮灑汗水的樣子。
看到穿白襯衫的男生,她會愣神很久。席常明以前很喜歡穿白襯衫,尤其是在圖書館看書的時候,陽光落在他身上,干凈得像一幅畫。
聞到黑咖啡的味道,她會突然紅了眼眶。他總是喝那種很苦的黑咖啡,她說難喝,他卻說“習(xí)慣了”。
有次在食堂吃飯,她看到鄰桌的男生在給女生剝蝦,動作笨拙又認真。她突然就想起,席常明也給她剝過蝦,在那家他們一起吃過的火鍋店里,他低著頭,手指靈活地去掉蝦殼,然后把蝦肉放進她碗里,一言不發(fā)。
那天,她沒吃完就離開了,躲在教學(xué)樓后面的角落里,哭了很久。
她開始頻繁地想起他,在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
下雨的時候,她會想起他開車送她回家的那個傍晚,車窗上的雨痕,和他專注開車的側(cè)臉。
起風(fēng)的時候,她會想起他替她攏緊圍巾的動作,指尖不經(jīng)意劃過她的脖頸,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看到好看的風(fēng)景,她會下意識地拿出手機,想拍下來發(fā)給她,手指觸到屏幕時,才猛然想起,那個號碼,再也打不通了。
她的手機里,還存著他的號碼,微信好友列表里,他的頭像依舊是那張她偷偷拍的照片。她不敢刪,也不敢點開。她怕看到那個灰色的頭像,提醒她他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事實。
周末回家,她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很少出來。席家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影子。
書房里,他曾經(jīng)用過的書桌,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上面放著他沒看完的書,和一個空了的咖啡杯。
客廳的沙發(fā)上,他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甚至是廚房的冰箱里,還放著他喜歡喝的那種牌子的牛奶,雖然早就過期了,母親卻一直沒舍得扔。
有次,她在書房找東西,不小心碰掉了書架上的一個盒子。里面掉出來的,是他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和一些獲獎證書。她一張張地翻看,看著照片上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原來,他曾經(jīng)那么優(yōu)秀,優(yōu)秀到讓她覺得,自己永遠也追不上他的腳步。
她想起他拿到國外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平靜地告訴她這個消息,眼神里卻有藏不住的光芒。她說“恭喜你”,他說“等你來找我”。
多可笑啊,他等不到了,她也去不了了。
夏天的時候,她回了一趟以前的高中。
學(xué)校還是老樣子,教學(xué)樓刷了新的油漆,操場鋪上了塑膠跑道,只有那棵梧桐樹,依舊枝繁葉茂。
她站在樹下,想起第一次被張琪刁難時的情景,想起席常明走過來,把她護在身后的樣子。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現(xiàn)出保護欲。
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這份保護欲里,藏著怎樣深沉的情感?;蛟S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在樹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好像看到,少年穿著白襯衫,站在不遠處,正看著她,眼神溫柔。她想走過去,想對他說聲“好久不見”,可腳步卻像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誰在低聲嘆息。那個身影,也隨著風(fēng),慢慢消失了。
她知道,那只是她的幻覺。
秋天來了,銀杏葉又黃了。A大的校園里,到處都是金黃色的落葉,像鋪了一層地毯。
莫立安走在落葉上,聽著腳下發(fā)出的“沙沙”聲,忽然就想起,席常明曾經(jīng)帶她逛校園的那個下午。他走在她身邊,給她介紹著沿途的建筑,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溫暖得讓人想靠近。
她走到圖書館門口,那個他曾經(jīng)等過她的地方。那里站著一對情侶,男生在給女生講題,女生仰著頭,眼神里滿是崇拜。
莫立安停下腳步,看著他們,眼眶慢慢紅了。
她想起席常明給她講數(shù)學(xué)題的樣子,他總是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聽懂為止。他的手指劃過習(xí)題冊,留下淡淡的痕跡。
她想起他說:“等你來了,我?guī)闳タ炊噼Ш印!?/p>
多瑙河……她后來查過,那是一條很美很美的河,藍色的河水,兩岸是古老的建筑。
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去看了。
沒有他,再美的風(fēng)景,也失去了意義。
冬天又到了,下起了雪,和他離開的那個冬天一樣大。
莫立安坐在宿舍的窗邊,看著外面飄飛的雪花,手里握著那枚歐元硬幣。硬幣被她摩挲得光滑發(fā)亮,帶著她的體溫。
她想起那個約定,等她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找他。
還有半年,她就要畢業(yè)了。
可她要去哪里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往后的漫長歲月里,她會一直這樣,在每一個觸景生情的瞬間,想起他,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那些和他有關(guān)的回憶,像燼余的星火,微弱,卻足以支撐她,在沒有他的世界里,一寸寸地,艱難前行。
只是,那片曾經(jīng)憧憬過的多瑙河畔,再也不會有他們并肩的身影了。
只有風(fēng),年復(fù)一年地吹過,帶著無人知曉的,關(guān)于愛與遺憾的秘密。
(完)**這是我初中時寫的一篇小說,感覺當(dāng)時的內(nèi)容不錯,所以就寫了下來,雖然文有點多,但是內(nèi)容還不錯,再加上修改了一下,還是挺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