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空氣粘稠得吸進肺里都發(fā)沉。操場邊那排老樟樹的葉子蔫頭耷腦，紋絲不動，只有樹上知了的嘶鳴一聲緊過一聲，鋸子似的刮著人的神經(jīng)。

“滋啦——！”一聲尖銳刺耳的電流爆音猛地撕裂了沉悶，緊接著是校廣播站那個永遠調(diào)不準音量的破喇叭，用近乎亢奮的調(diào)門轟炸著整個校園：

廣播“高三全體武考沖刺班同學請注意！距離本屆武考實戰(zhàn)模擬測試，還有最后三十分鐘！請攜帶準考證、氣血補充劑，立即前往一號演武場集合！重復，最后三十分鐘！時間就是氣血！效率就是根基！拼搏！沖刺！勝利屬于……”

那聒噪的廣播詞帶著一種打了雞血般的癲狂，撞在明德高中氣派的教學樓玻璃幕墻上，又反彈回來，嗡嗡作響，震得連我腳下崗亭的水泥地都似乎在微微發(fā)顫?？諝饫飶浡还蔁o形的、焦灼的硝煙味。

劉建軍窩在崗亭那張老藤椅里，眼皮子都懶得抬。一百零三歲了。當年一腳踏進這具看門人軀殼里，正趕上這高武世界風起云涌。巔峰時也曾是堂堂武師中期，開碑裂石不在話下?？蓺q月這把刀，鈍是鈍了點，卻最是消磨氣血。六十歲筋骨開始不聽使喚，九十歲時，丹田里那點可憐的氣感就跟風里的殘燭似的，飄搖欲滅。熬到一百歲整，徹底熄了火，丹田空空蕩蕩，經(jīng)脈淤塞如荒廢的古河道。如今這副身子骨，也就仗著早年打熬的底子，比尋常老頭硬朗幾分，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谶@椅子上，不用人扶罷了。一雙老眼倒是還留著點當年淬煉出的神光，渾濁歸渾濁，看東西卻還毒得很。

崗亭的小窗口像個蒸籠口，熱浪一陣陣涌進來。劉建軍耷拉著眼皮，目光落在自己枯瘦如鷹爪、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皮膚松弛地覆蓋著萎縮的筋肉，曾經(jīng)能輕易捏碎鵝卵石的指關(guān)節(jié)如今顯得粗大而笨拙。指尖無意識地在自己那截軟塌塌、幾乎感覺不到脈動的手腕上搭了一下——空空如也，一絲氣血流轉(zhuǎn)的溫熱都欠奉。心頭那點沉寂了多年的東西，被外面那聒噪的“武考沖刺”廣播一激，又泛起一絲若有若無、帶著鐵銹味的澀意。像一口淤積了太久的陳年老血，吐不出，咽不下。

就在廣播聲浪的余波還在校園上空盤旋未散時，一陣更急促、帶著點橫沖直撞勁頭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吱嘎”一聲，一輛噴涂著醒目“閃電送”黃漆的電動車，以一個近乎漂移的甩尾，穩(wěn)穩(wěn)剎在了崗亭外的樹蔭下。動作干脆利落，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莽撞和效率。

車上的騎士掀開頭盔面罩，露出一張年輕、汗涔涔的臉，幾縷濕透的頭發(fā)緊貼在額角。是這片區(qū)跑得最勤的外賣小劉。他跳下車，動作麻利得像裝了彈簧，幾步就躥到小窗前，一股熱風裹挾著汗味和外賣箱特有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

小劉“陳爺！您老長壽！”

小劉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笑容里有著掩飾不住的急切和一種時特有的熟稔討好，

小劉“這天兒，能把人蒸熟了！您老穩(wěn)坐釣魚臺啊！”

劉建軍鼻腔里哼出一聲，算是回應。眼皮依舊耷拉著，目光卻像兩把無形的探針，在他身上掃過。

劉建國小伙子腳步虛浮，下盤不穩(wěn)，氣息短促，一看就是沒正經(jīng)練過武的底子，全靠年輕體力撐著。

那身明晃晃的黃袍，在正午的毒日頭下，刺得人眼暈。

小劉“唉，當年武考沒考上 ，文考也沒考上 ，現(xiàn)在只能來送外賣了 ！″

他變戲法似的從電動車保溫箱側(cè)面的一個網(wǎng)兜里，飛快地摸出個巴掌大、用暗綠色油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紙包看著樸素，邊角卻壓得一絲不茍

小劉“老家捎來的，”

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獻寶的神秘，雙手捧著油紙包，順著小窗遞了進來

小劉“山里野茶，老樹根上采的，勁兒沖！知道您老見多識廣，舌頭金貴，特意孝敬您嘗嘗！”

我的眼皮終于抬了抬，渾濁的目光落在那暗綠色的油紙包上。指尖微微一動。油紙粗糙的紋理，帶著一種遙遠的、山野間特有的韌勁兒和微弱的草木清氣?；秀遍g，指尖似乎觸碰到了另一個時空的碎片——某個深山破廟的火塘邊，粗陶碗里翻滾的、苦澀卻滾燙的濃茶，伴隨著打熬筋骨時粗重的喘息和骨骼的爆響……那是屬于武師中期的記憶，帶著汗味、血味和一種純粹的、對力量的渴望。指尖在油紙包那略顯粗糲的邊角捻了捻，一股深藏的、幾乎被遺忘的、屬于力量巔峰期的剛猛苦澀感，猝不及防地從記憶深處撞了出來，撞得心頭微微一悸。

小劉“高三！武道重點一班！靠走廊最里頭那間！”

小劉的聲音瞬間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那點討好瞬間被焦躁取代

小劉“王磊！張猛！還有那個誰……李靜！

好幾個單！全是加急加錢的紅單！電話打爆了都沒人接！

小劉這幫小祖宗估計是屏蔽了！

小劉劉爺，救命??！您老發(fā)個話，比我這跑斷腿強一萬倍！用您那內(nèi)線，吼一嗓子頂用！”

他說的是實情。在這明德高中，我這把年紀，加上幾十年的門房資歷，再加上當年那點僅存于傳說和某些老教師模糊記憶里的“武師”身份（雖然現(xiàn)在已無人當真），確實有幾分特殊的威信。那部老舊的黑色塑料座機，就趴在我手邊的木頭桌子上，像個沉默的見證者。

劉建軍慢吞吞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搭在冰涼的話筒上，指關(guān)節(jié)凸起，帶著歲月侵蝕的痕跡。動作遲緩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每一個細微的移動都透著一種與窗外那個快節(jié)奏世界格格不入的凝滯。

“嘟…嘟…嘟…”

忙音。單調(diào)，固執(zhí)，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冷漠。一遍。又一遍。窗外的小劉，脖子伸得老長，腳尖無意識地踮著，身體微微前傾，像個隨時準備起跑的運動員，汗水順著他年輕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滋”地一下冒起幾乎看不見的白煙。

崗亭里悶熱如同蒸籠。那令人窒息的忙音像無數(shù)只小螞蟻，啃噬著我所剩無幾的耐心。外面廣播里“拼搏！沖刺！勝利屬于……”的鬼叫還在不知疲倦地循環(huán)。一股無名火，混雜著對這浮躁世道的厭煩，對年輕人糟蹋根基的痛心，還有對自己這副殘破軀殼的無力感，“騰”地一下，從丹田（雖然早已空空如也）直沖天靈蓋！

劉建國“喂——?。?！”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在狹小的崗亭里爆開！聲浪之猛，震得小窗玻璃“嗡嗡”直抖，窗臺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連那毒辣的日頭似乎都被這吼聲驚得晃了晃。窗外的小劉渾身劇震，猛地縮回脖子，眼珠子瞪得溜圓，像見了鬼。

劉建國“王磊！張猛！李靜——?。　?/p>

我的聲音如同被砂輪打磨過千百遍的老舊鐵皮，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鋼筋水泥的蠻橫力量，狠狠砸進聽筒里

劉建國“你們點的外賣！全堆在老子崗亭了！！再不來拿，全他媽喂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火星子。

劉建國“聽見廣播沒有？！演武場！演武場！！

劉建國還有心思點外賣？啊？！”

劉建國群小王八羔子！氣血是水做的？根基是紙糊的？！一天三頓！頓頓這破塑料盒子里的油湯辣水！那玩意兒是補氣血的料嗎？??？！

劉建國你們那點可憐的根基，經(jīng)得起這么糟踐？！！”

劉建國再這么吃下去，不用等兇獸來，你們自己就把自己吃廢了！吃成軟腳蝦！吃成武考場上墊底的渣滓?。L下來！立刻！馬上！給老子滾下來取你們的毒藥?。?！”

咆哮聲在崗亭里翻滾、沖撞，帶著積壓了數(shù)十年的郁氣和一種近乎悲涼的憤懣。窗戶外的小劉徹底石化，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那眼神，仿佛在瞻仰一頭從歷史塵埃里爬出來、正在噴吐烈焰的遠古暴龍。

足足罵了有十幾分鐘，直到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桌椅碰撞、慌亂奔跑的腳步聲和幾聲模糊的“來了來了劉伯！”

崗亭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頭頂那破風扇還在“嘎吱…嘎吱…”地徒勞轉(zhuǎn)動，攪動著滾燙粘稠的空氣。窗外的知了似乎也被剛才的咆哮嚇住了，噤聲了片刻，才又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重新嘶鳴起來。我靠在藤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著，像一架破舊的風箱。剛才那通咆哮，仿佛抽干了這副殘軀里最后一點積蓄的氣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

松弛的皮膚溝壑蜿蜒流下。

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呆若木雞的小劉。他臉上血色褪盡，喉結(jié)上下滾動，眼神里還殘留著驚魂未定，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狂風暴雨洗禮后的茫然和…隱隱的后怕？

我深深吸了一口燥熱的空氣，那氣息灼燒著干澀的喉嚨。清了清嗓子，聲音像是砂紙在生銹的鐵管上摩擦，沙啞得厲害，卻努力維持著一種語重心長的調(diào)子，試圖為剛才的雷霆震怒披上一層“為你好”的外衣。

劉建國“年輕人…”

我微微瞇起眼，視線似乎穿透了眼前汗流浹背的外賣員，投向了某個遙遠而痛苦的節(jié)點。渾濁的眼珠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混雜著不堪回首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教訓。

劉建國“老夫練莽牛勁，求猛求快…心太急，勁走岔了…”

我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按向自己左側(cè)肋下的位置

劉建國那里曾斷過三根肋骨，內(nèi)臟移位，差點要了老命?！熬瓦@兒…岔了氣！那滋味…嗬…”

劉建國再次兇猛地攫住了我。手指用力地摳著藤椅的扶手，指節(jié)泛白。

劉建國氣血逆沖！像一萬把燒紅的刀子…在經(jīng)脈里攪！在五臟里捅！”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切膚之痛的嘶啞和難以言喻的恐懼，渾濁的老眼里竟隱隱泛起一絲血絲

劉建國“那是什么？那是練功不得法！是自毀根基！”我的手指猛地指向崗亭外那幾棟靜默的教學樓，仿佛指著那些點外賣的學生，“可你們現(xiàn)在呢？！

劉建國它日積月累！它一點一點，蛀空你的氣血！朽壞你的經(jīng)脈！讓你變成個外強中干的空殼子！等你們上了武考擂臺，面對真正的兇獸…哼哼…”

劉建國等死吧你們

我發(fā)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沒有再說下去。那未盡之意，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劉建國好了，好了，拿著你們的東西滾吧 ！

劉建國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們在學校點外賣，那可就不是這樣那么簡單了 ！

幾人連滾帶爬

劉建國老劉，把我的外賣拿出來吧

袋子被鄭重其事地放在掉了漆的木桌上。我慢條斯理，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開始解那纏繞得異常復雜的塑料袋死結(jié)。手指有些笨拙，卻異常執(zhí)著。結(jié)扣松開的瞬間，一股濃郁到近乎蠻橫的鹵肉香氣如同被禁錮的兇獸，猛地沖破束縛，轟然炸開！霸道地填滿了狹小的崗亭——醬色油亮、顫巍巍的豬腳塊堆成小山，幾根象征性的青菜蔫在一邊，琥珀色的濃稠鹵汁肆意地浸染著雪白的米飯，每一粒米都閃爍著罪惡的油光。

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滿意足的聲響，是筷子穿透軟糯膠質(zhì)層的美妙

最強門衛(wèi)系統(tǒng)【叮！】 一個冰冷、僵硬、毫無感情波動的電子合成音，如同憑空炸響的冰錐，毫無征兆地、清晰地、直接在我腦海深處響起！ 【檢測到宿主劉建國堅守門衛(wèi)崗位滿一百零三年！符合最低激活年限！】 【最強門衛(wèi)系統(tǒng)綁定中……綁定成功！】 【是否進行首次簽到打卡上班？】

“噗——?。?！”

那塊承載著所有食欲與救贖的豬腳皮，連同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的半口米飯和鹵汁，如同被高壓水槍沖射，猛地從我口中狂噴而出！粘稠的、油亮的混合物，“啪唧”一聲，狠狠糊在了崗亭內(nèi)側(cè)的玻璃窗上，緩緩向下流淌，留下幾道狼狽不堪的痕跡。

劉建國“咳咳咳…嘔…”

劇烈的嗆咳撕扯著我的氣管，我佝僂著腰，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藤椅扶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這老古董捏碎。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里面充滿了荒謬、震驚、以及一種被命運戲耍了整整一百零三年的滔天怒火！

劉建國“什么…什么玩意兒？！”

我猛地抬起頭，布滿油漬和飯粒的臉上肌肉扭曲，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風箱在拉

劉建國“最…最強門衛(wèi)系統(tǒng)？?。　?/p>

劉建國“你他媽…跟我講？！”

劉建國“老子穿越過來！當了一百年零三年的門衛(wèi)！！”

劉建國“武師境界掉光！氣血枯槁成廢人！天天守著這破門！看一群小崽子點外賣！聽這破喇叭鬼叫??！” 唾沫星子混著殘留的飯粒噴濺。

劉建國“窩囊！老子窩囊了一輩子?。　?/p>

劉建國“你他媽是不是迷路了一百年？！?。?！”

那冰冷的電子音毫無波瀾，再次響起：

最強門衛(wèi)系統(tǒng)【是否進行首次簽到打卡上班？】

劉建國“簽?。　?/p>

我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了一聲近乎野獸般的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激動和憤怒而劈了叉，帶著一種要把這百年憋屈徹底吼出去的決絕

劉建國“給老子簽?。〈?！卡！上！班?。?！”

最強門衛(wèi)系統(tǒng)【簽到成功！首次打卡獎勵發(fā)放：十年精純修為灌注！】

嗡——！

劉建國“呃啊——！”

丹田深處，那早已化作死寂荒漠的氣海，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熾熱的太陽！溫暖、磅礴、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轟然點燃！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帶著勃勃生機的氣流，如同初生的溪流，開始沿著被打通的經(jīng)脈，自發(fā)地、歡快地奔涌起來！所過之處，干癟的筋肉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草，貪婪地吸收著力量，重新煥發(fā)出微弱的活力！

力量！

久違的、實實在在的、屬于武者的力量感，如同潮水般沖刷著這副腐朽的軀殼！那感覺是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熟悉！一百零三年了！整整一百零三年！我劉建國，終于再次感受到了氣血在體內(nèi)奔涌的滋味！

“咔吧…咔吧…咔吧…”

劉建國中階武者！

劉建國“一萬塊…”

劉建國“中階武者…每個月光是聯(lián)邦的武補貼…就他媽有一萬塊！”

劉建國“…老子劉建國，好像…又能他媽的再看好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