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jié)束后的夏天，像一杯被無限稀釋的檸檬水，失去了沖刺時的酸澀激烈，只余下漫長而粘稠的空白。蟬鳴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嘶吼，陽光炙烤著大地，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江嶼的生活，在旁人看來，似乎回歸了一種更深的平靜。他依舊早起，跑步，閱讀，偶爾對著電腦屏幕處理一些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模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某種無形的弦，在六月八號下午五點的鈴聲響起后，并未松弛，反而繃緊到了極致，懸在虛空，等待著某個落點。

????????那個落點，與成績無關(guān)。他對自己有絕對的把握，如同精密儀器對輸出的確認(rèn)。他等待的，是一個回應(yīng)。一個關(guān)于那本包裹在牛皮紙里、沉甸甸的《具體數(shù)學(xué)》，以及更深層地，關(guān)于那頁被對折得方方正正、藏在書頁深處、力透紙背的信箋的回應(yīng)。

??????????那封信，是他整個高中時代沉默的句點，是深海之下積蓄已久的暗流，終于鼓起勇氣向那道光芒投遞的、最鄭重的定理陳述。他計算過風(fēng)險，推演過概率，最終在畢業(yè)走廊那短暫的交匯中，選擇了交付。他記得凌晞接過包裹時指尖的溫度（或許是他的錯覺），記得她說“謝謝，有心了”時語氣里那絲真誠的暖意（這讓他心跳漏了半拍），更記得她抱著沉重紙箱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的光暈里。

?????????然后，便是等待。

?????????起初，是帶著一絲隱秘期待的平靜。他照常生活，處理家里關(guān)于出國留學(xué)規(guī)劃的詢問，心卻像被一根極細(xì)的線牽著，另一端系在那個牛皮紙包裹上。他無數(shù)次想象凌晞回到家，拆開包裹，翻開那本厚重的書，然后…那張折疊的信箋會像一枚書簽，滑落出來？或是她會在閱讀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會是什么表情？驚訝？困惑？還是…一絲了然？

???????手機(jī)成了他最頻繁查看的物品。沒有新消息提醒的屏幕，像一塊冰冷的黑曜石。微信列表里，“凌晞”的名字安靜地躺在最上方，點開，對話框停留在很久以前小組競賽時的資料傳輸。他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幾次想發(fā)一句簡單的“書看了嗎？”，或者更隱晦的“畢業(yè)快樂，一切順利”，但最終都縮了回來。不能打擾。他告訴自己。如果她看到了，她會回應(yīng)。如果沒有…他的驕傲不允許他追問。

????????日子一天天滑過。窗外的蟬鳴越發(fā)聒噪。他開始更長時間地坐在書桌前，面對的不是電腦，而是窗外一成不變的綠蔭。桌上攤開一本艱深的拓?fù)淞餍螌?dǎo)論，紙頁卻久久未曾翻動。指尖的筆不再轉(zhuǎn)動，只是無意識地、一遍遍在草稿紙上劃著同一個函數(shù)圖像——一條無限趨近于某條漸近線，卻永遠(yuǎn)無法真正抵達(dá)的曲線。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家里的催促變得具體。導(dǎo)師郵件、簽證材料清單、航班信息…一份份文件被父母放在他書桌顯眼的位置。世界另一端的學(xué)術(shù)殿堂在召喚，清晰而確定。他機(jī)械地整理著，將衣物疊得一絲不茍，如同處理一道邏輯清晰的證明題。只是在整理書架時，他的動作慢了下來。指尖拂過那些陪伴他多年的數(shù)學(xué)經(jīng)典，最終停留在一個深藍(lán)色、天鵝絨面的細(xì)長筆盒上。里面躺著一支筆帽環(huán)線為墨黑色的同款鋼筆——他給自己準(zhǔn)備的“紀(jì)念”。他拿起它，冰冷的金屬觸感直抵心底。打開筆帽，內(nèi)壁光滑，沒有那句蝕刻的字。

???????他合上筆盒，將它小心地放入行李箱的夾層。連同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深海般的寂靜。

????????郵箱里，班級群的信息開始頻繁跳動。零星有同學(xué)曬出旅游照，或是吐槽等成績的焦慮。凌晞的頭像始終是灰色的，沒有動態(tài)，沒有發(fā)言，像沉入了深海。

???????等待的盡頭，并非回應(yīng)，而是無聲的確認(rèn)。

???????某個黃昏，夕陽將天空燒成一片凄艷的橘紅。江嶼坐在書桌前，最后一次點開那個沉寂的對話框。手指懸停片刻，最終，他長按了“凌晞”的名字。屏幕上彈出選項：“刪除該聊天”。

???????指尖落下。沒有猶豫。

????????對話框消失了。連同那個名字，以及名字背后承載的所有無聲的期待、隱秘的推演和深海之下的暗涌，都被一鍵清空。干凈利落，如同他解題時劃掉一個錯誤的步驟。

????????心口處，仿佛有什么東西隨著那個刪除的動作，被輕輕抽離了。不是劇烈的疼痛，而是一種深沉的、空茫的鈍感，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冰冷而空曠的海床。原來，這就是定理未被證明的結(jié)局。不是證偽，只是…未被接收，未被解讀。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萬家燈火漸次亮起。他拿起手機(jī)，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媽，幫我確認(rèn)一下飛機(jī)的航班吧。簽證材料我這邊都準(zhǔn)備好了?！?/p>

???????電話那頭傳來欣喜的聲音。他安靜地聽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確認(rèn)一個早已計算好的坐標(biāo)。那道曾讓他窮盡心力去求解的光芒，終究未曾為他停留。解題者需要新的命題，新的疆域。而這片承載了無聲秘密的土地，已到了告別的時刻。

?????????等待的渡口，船只未曾靠岸。靜水深流，終將奔赴遠(yuǎn)洋。他轉(zhuǎn)過身，開始最后檢查行李清單，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挺拔依舊，卻仿佛籠罩上了一層無形的、名為“放下”的薄霜。深海之下，歸于永恒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