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塵的造訪,像一陣突兀的山風,吹皺了幽谷的寧靜水面。雖然人已離去,那份被點破身份的不安和“江湖余韻猶存”的警告,卻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春花心頭。
她變得格外警惕。每日清晨,必定先繞著小院仔細查看一圈,留意是否有陌生的足跡或標記。進出山谷采藥、拾柴,也必定帶上那柄藥鋤,目光如炬,耳朵豎得像警覺的小鹿。連院中新發(fā)的花苗,似乎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緊張,生長得更為沉默。
秋月將她的變化看在眼里,心疼之余,更多是憐惜。他并未阻止她的戒備,只是在她每次緊張兮兮地巡視歸來,或是在林中稍有風吹草動便如臨大敵時,會不動聲色地遞上一杯溫熱的、加了蜂蜜的草藥茶,或者將她凍得微紅的手攏入自己微涼的掌心,用指腹輕輕摩挲她掌心的薄繭。
“哥哥,那個柳先生……真的不會再來了嗎?他會不會告訴別人我們在這里?”春花依偎在秋月身邊,望著石桌上柳青塵留下的食盒,眼神依舊充滿疑慮。
秋月正在擺弄食盒里的東西。藥材都是上品,他仔細收好。點心精致,被春花小心地存放起來。食盒的底層,竟還壓著一本薄薄的、手抄的棋譜,和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箋。
他拿起棋譜翻看幾頁,眼神微凝。這并非尋常棋譜,上面記錄的幾局殘棋,步法詭譎,暗藏機鋒,隱隱透著他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是千月洞秘不外傳的幾種推演之術(shù)的變體。
“他暫時不會?!鼻镌路畔缕遄V,語氣篤定,帶著安撫的力量,“他此來,與其說是試探威脅,不如說是……了卻一樁心事,或者說,替某些人確認一個答案?!彼闷鹉欠馕词鹈男殴{,并未拆開,只是用指尖輕輕拂過那樸素的信封。
“確認答案?”春花不解。
“確認我是否真的……心無掛礙,甘于沉寂。”秋月看向春花,眼中帶著洞悉一切的清明,“確認曾經(jīng)攪動風云的‘智狐’,是否真的被病骨消磨了爪牙,甘心做這山間一塊只供暖陽賞玩的……頑石?!?/p>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蒼涼。
春花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不喜歡聽他用“頑石”這樣的詞形容自己!她猛地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說:“哥哥才不是什么頑石!你是世上最好的暖玉!是春花的珍寶!”
秋月被她孩子氣的宣言逗得莞爾,眼底的蒼涼被暖意取代。他反手握住她,溫聲道:“好,哥哥是暖玉,是春花的珍寶?!彼D了頓,目光再次落回那棋譜和信箋上,眼神變得深邃,“不過,柳先生留下的這份‘心意’,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p>
“什么事?”春花立刻緊張起來。
“江湖雖遠,但有些根須,或許并未完全斬斷。”秋月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春花不太理解的凝重,“有些暗涌,并不會因為一人的沉寂而徹底平息?!彼闷鹉潜酒遄V,“這上面的殘局,看似是棋,實則是……問路石。有人想看看,我這千月洞主,是否還識得舊路?!?/p>
春花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得一股寒意爬上脊背:“那……那哥哥打算怎么辦?”
秋月沒有立刻回答。他沉思片刻,忽然對春花道:“小春花,去幫哥哥把那副棋子拿來?!?/p>
春花依言取來他們平日消遣用的棋盤和棋子。這是一副普通的石質(zhì)棋子,遠不如他曾經(jīng)用過的玉子名貴。
秋月將棋盤放在膝上,指尖拈起一枚黑子。那修長的手指,依舊帶著病后的蒼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但當棋子落于縱橫交錯的紋路上時,卻瞬間煥發(fā)出一種沉靜而強大的力量感。他并未去解棋譜上的殘局,而是信手拈來,在空白的棋盤上,落下幾顆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棋子。
春花屏息凝神地看著。她不懂高深的棋道,卻能從秋月此刻專注沉靜的神態(tài)中,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氣場。他不再是那個慵懶倚靠、需要她呵護的病弱公子,眉宇間隱隱浮現(xiàn)出屬于上官秋月的、運籌帷幄的鋒芒。那鋒芒雖因虛弱而內(nèi)斂,卻依舊銳利得令人心悸。
他落子極慢,有時久久懸指,仿佛在推演著棋盤之外更廣闊的天地。棋子落在石質(zhì)棋盤上,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敲擊在春花的心弦上。
良久,秋月才停手。棋盤上,黑白棋子散落,形成了一幅春花完全看不懂的圖景。他凝視著棋盤,眸色深沉如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冰冷的黑子。
“哥哥?”春花忍不住輕聲喚道。
秋月緩緩抬起頭,眼中的銳利鋒芒已悄然斂去,重新覆上溫和的倦意,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春花的錯覺。他對著春花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沒事。只是在想,有些路,既然選擇了不走,就不必再回應這些試探。”他輕輕拂亂棋盤上的棋子,如同拂去一段過往的煙塵。
“那這封信……”春花指著那未拆封的信箋。
秋月拿起信箋,看也未看,徑直走到灶臺邊,將其投入了尚未熄滅的灶膛里。橘紅色的火焰瞬間舔舐上信封,很快將其化為灰燼。
“無關(guān)緊要的舊事,不必再看。”他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燒掉的只是一張廢紙。
春花看著他平靜的側(cè)臉,心中的不安卻并未完全消散。她總覺得,燒掉那封信,并不意味著麻煩的結(jié)束,反而像是……斬斷了一條退路?或者說,是哥哥在用這種方式,徹底向某些人宣告自己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