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守望者

冰冷的合金門在身后無聲地滑攏，隔絕了隔離觀察室內(nèi)那無處不在的儀器嗡鳴和刺目的白光。走廊的光線相對柔和，卻帶著一種基地深處特有的、金屬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氣息。程海云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腳下堅硬的地面?zhèn)鬟f來的冰冷觸感是唯一的真實。她身上穿著基地提供的灰色棉質(zhì)病號服，寬大而粗糙，空蕩蕩地裹著她依舊虛弱的身體。負(fù)責(zé)“護(hù)送”她的，是兩名沉默的士兵，步履沉穩(wěn)，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前方，保持著一個不遠(yuǎn)不近、恰到好處的距離——足以提供保護(hù)，也足以在必要時做出反應(yīng)。

安全距離。程海云在心里咀嚼著這個詞，帶著一絲苦澀。方教授在測試結(jié)束后的“談話”，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宣告。他平靜地告訴她，她的“場域干涉”能力是真實存在的，潛力巨大，但極其不穩(wěn)定，每一次使用都伴隨著對自身毀滅性的反噬?；貢M最大努力幫助她治療、恢復(fù)，并嘗試?yán)斫?、引?dǎo)這份力量。但前提是，她必須處于嚴(yán)密的“觀察”和“保護(hù)”之下。這間特別監(jiān)護(hù)區(qū)，就是她的新“家”。

走廊盡頭，另一扇厚重的合金門打開。里面的空間比之前的隔離室稍大，更像一間功能齊全的單人病房，只是墻壁依舊是冰冷的合金，角落里多了幾個不起眼的監(jiān)控探頭。一張簡單的床鋪，一張桌椅，一個獨立的盥洗室。窗戶？沒有。只有一面巨大的、單向透明的觀察窗，可以想象窗后隨時可能有人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這里是堡壘，也是囚籠。

“程海云同志，請在這里安心休養(yǎng)。你的基本需求可以通過通訊器聯(lián)系值班室。方教授和醫(yī)療團(tuán)隊會定期過來?！逼渲幸幻勘曇羝桨宓亟淮?，兩人便退了出去，合金門再次無聲閉合，將她獨自留在這片冰冷的寂靜里。

死寂。

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緩慢而沉重的跳動聲。身體殘留的劇痛已經(jīng)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空虛，仿佛靈魂都被抽離。她慢慢走到床邊坐下，床墊是硬的，沒有絲毫柔軟可言。目光茫然地掃過這間冰冷的囚室，最后停留在那面巨大的單向玻璃上。她知道，在那后面，一定有人正看著她。審視著，評估著，這個代號“場域干涉者”的、危險的、不可控的異常個體。

恐懼和巨大的孤獨感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淹沒了她。琪琪…媽…她們在哪里？她們還好嗎？小雨…犧牲的軍人…那些因為她而逝去的生命…一幕幕慘烈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中閃現(xiàn)，每一次閃現(xiàn)都帶來心臟被攥緊般的窒息感。她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暖和安全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門外傳來輕微的電子解鎖聲。

合金門無聲滑開。

程海云猛地抬起頭。

門口站著的，不是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也不是表情嚴(yán)肅的軍人。

是琪琪。

她穿著一身干凈的、同樣款式的灰色衣褲，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但那雙紅腫未消的眼睛里，卻盛滿了程海云從未見過的、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巨大的悲痛、劫后余生的茫然、深沉的恐懼，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幾乎被其他情緒淹沒的關(guān)切。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也停滯了。

程海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和愧疚瞬間涌上喉嚨，堵得她無法呼吸。她看著琪琪，看著摯友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恐懼，那些因為她的“異?！倍鴰淼目謶帧Ｐ∮甑乖谘粗械漠嬅?，父親手臂上蔓延的黑紋，自己眼中爆發(fā)的熾白光芒…這一切，琪琪都親眼目睹了。她該恨她嗎？該怕她嗎？

琪琪的目光也落在程海云身上?？粗龖K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看著她身上寬大病號服下顯得更加單薄的身體，看著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脆弱。那瞬間爆發(fā)出非人力量的恐怖身影，和眼前這個蜷縮在冰冷病床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女孩，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痛的割裂。

琪琪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眼淚毫無征兆地再次涌了上來，迅速模糊了視線。她猛地向前沖了幾步，卻在距離病床還有兩三步的地方，硬生生地剎住了腳步。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下意識地抬起，似乎想要擁抱，卻又像被無形的墻壁擋住，帶著一種強(qiáng)烈的猶豫和掙扎，僵在了半空。

她的目光在程海云臉上飛快地掃過，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最終定格在程海云那雙疲憊、帶著血絲的眼睛上。那里面，沒有光芒，只有深深的痛苦和茫然。

“海云…”琪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嘶啞地打破了死寂。她向前又挪了一小步，停在床邊，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充滿了不敢置信的后怕和巨大的悲傷：“你…你嚇?biāo)牢伊恕髁四敲炊嘌乙詾椤乙詾槟阋病?/p>

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微微顫抖起來。那巨大的恐懼不僅僅是對喪尸，更是對失去眼前這個唯一摯友的恐懼。即使…即使她身上發(fā)生了無法理解的事情。

程海云看著琪琪眼中洶涌的淚水，看著她僵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的手，心像是被無數(shù)根細(xì)針狠狠扎透。那小心翼翼的距離感，比任何指責(zé)都更讓她痛徹心扉。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礫堵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琪琪…小雨…她對不起…都怪我…我…”

“別說了！”琪琪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情緒，眼淚終于決堤而下，“不是你的錯！不是！是那些怪物！是這個世界??！”她用力地?fù)u著頭，仿佛要將那些恐怖的畫面從腦海中甩出去。她看著程海云慘白的臉，看著她眼中的痛苦和自責(zé)，那堵無形的墻似乎松動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向前踏出最后一步，顫抖的手輕輕、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程海云冰冷的手背。

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讓琪琪微微一顫，但她沒有縮回手，反而更緊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它。

“別再說對不起了…”琪琪的聲音哽咽著，淚水不斷滴落在程海云的手背上，帶著滾燙的溫度，“小雨…小雨她是為了救我…救那個醫(yī)生…她是好樣的…”她的聲音充滿了巨大的悲痛，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堅定，“叔叔…他還沒醒而且還在發(fā)燒，她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深深地看著程海云，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hù)，“海云…你活著…你活著就好！其他的…其他的我們慢慢來…”

慢慢來？程海云感受著手背上琪琪滾燙的淚水和那只緊握的手傳遞過來的微弱力量，心中一片冰涼。琪琪的恐懼是真實的，她的關(guān)心也是真實的。但這“慢慢來”…談何容易？她體內(nèi)蟄伏的那個冰冷狂暴的“異物”，那些無法解釋的能力，那些慘烈的代價，還有基地里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這一切，都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橫亙在她們之間，橫亙在她和這個看似安全的世界之間。

“我媽呢？”程海云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琪琪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握著程海云的手也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些?！鞍⒁獭⒁滩惶?。”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擔(dān)憂和無力，“她…她幾乎不說話…就是抱著小雨的那件衣服有時候…有時候會對著空氣說話，好像…好像在叫小雨的名字…”琪琪的聲音帶著哽咽，“基地的心理醫(yī)生每天都去，但…效果很慢。她…她需要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

母親…程海云的心沉到了谷底。那個溫暖的家，那個總是帶著溫柔笑容的母親，已經(jīng)被徹底摧毀了。而她，這個身懷異能的女兒，又能為她做什么？除了帶來更多的恐懼和不安？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沉穩(wěn)平和的男聲：“打擾了。”

兩人同時一驚，循聲望去。

方文博教授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他沒有穿白大褂，而是一身深色的便服，花白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學(xué)者特有的溫和與理性。他手里拿著一個薄薄的電子文件夾，目光平靜地掃過程海云和琪琪緊握的手，最后落在程海云臉上。

“程海云同志，感覺好些了嗎？”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

程海云下意識地想抽回被琪琪握著的手，卻被琪琪更緊地握住。琪琪警惕地看著方教授，身體微微繃緊，像一只護(hù)崽的母獸。

“方教授?！背毯Ｔ频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緊張。

“不必緊張?！狈轿牟┳吡诉M(jìn)來，步伐沉穩(wěn)，在距離病床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保持著一個禮貌而疏離的距離?！拔襾?，一是看看你的恢復(fù)情況。從生理指標(biāo)看，恢復(fù)速度超出了預(yù)期，這很好?！彼D了頓，目光變得銳利了一些，“二是，我們需要談?wù)劇ｊP(guān)于你，關(guān)于你的能力，關(guān)于未來?！?/p>

他揚了揚手中的電子文件夾?！俺醪降臏y試數(shù)據(jù)和分析報告已經(jīng)出來了。你的‘場域干涉’能力，本質(zhì)上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精神力外放，能夠直接感知并影響物質(zhì)世界的微觀結(jié)構(gòu)，尤其是應(yīng)力點和能量流動節(jié)點?！彼脑捳Z清晰、精準(zhǔn)，如同在宣讀一份學(xué)術(shù)報告，“這種能力潛力巨大，但極不穩(wěn)定，每一次動用都伴隨著對自身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巨大負(fù)荷和損傷，就像你經(jīng)歷過的反噬。過度使用，后果不堪設(shè)想?！?/p>

方教授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般落在程海云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你渴望力量，為了守護(hù)。這很好。但失控的力量，只會帶來毀滅，無論是對于你自身，還是對于你想要守護(hù)的人?！彼哪抗馊粲腥魺o地掃過旁邊緊張不安的琪琪，又落回程海云身上。

“基地可以為你提供最好的醫(yī)療支持，幫助你穩(wěn)定身體狀況。我們也會盡最大努力，研究引導(dǎo)和控制這種力量的方法。但這需要時間，更需要你的絕對配合和信任。”方教授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你不再是普通的幸存者，程海云。你擁有的力量，讓你成為了一把雙刃劍。我們需要確保這把劍的劍柄，牢牢掌握在人類手中?！?/p>

“所以，”他向前微微傾身，目光緊緊鎖住程海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愿意接受這份責(zé)任嗎？接受基地的引導(dǎo)和約束，學(xué)習(xí)掌控這份力量，為了活下去，也為了…不再讓悲劇重演？”

學(xué)習(xí)掌控？不再讓悲劇重演？

方教授的話像重錘，敲打在程海云的心上。她看著方教授那雙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又感受到琪琪緊握著自己的手傳來的微顫和那份強(qiáng)撐的勇氣與守護(hù)。

活下去。帶著琪琪和父親母親活下去。掌控這力量，不再讓它失控傷人。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深淵中唯一的光，艱難地刺破了她心中的迷茫和恐懼。

程海云迎著方教授審視的目光，用力地、緩慢地點了點頭。她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沉重覺悟的堅定：

“我愿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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