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懶散地倚在紫檀木窗欞邊，任憑繡有家紋的直衣滑落肩頭。傭人第三次捧著藥膳來請安時，他正用昨夜冰鎮(zhèn)的清酒沾濕眼角——刻意維持著浮腫的眼瞼和蒼白唇色，連呼吸都調(diào)整成氣若游絲的頻率。鏡中這副被主家貶為“西園寺之恥”的皮囊，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令人不快的頹廢氣息。

上輩子演了數(shù)年精英，現(xiàn)在扮米蟲簡直是休假。

蓮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從父親書房順來的象牙算籌，在榻榻米上排出今日股市的漲跌走勢。

“蓮少爺，該喝藥了?！眰蛉擞昧俗鸱Q，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念誦經(jīng)文。她端著黑漆托盤，上面描金瓷碗里的深褐色藥汁散發(fā)著濃烈苦澀的氣息，混雜著當歸、熟地黃等名貴藥材的沉悶香氣。

她微微躬身，姿態(tài)無可挑剔，低垂的眼簾下卻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和習以為常的敷衍。這藥，與其說是療養(yǎng)，不如說是家族對這灘“朽木”的最后掙扎，或是對他病弱姿態(tài)的無聲嘲諷。

蓮的視線緩緩從算籌堆砌的微型“戰(zhàn)場”上移開，投向傭人。動作帶著夸張的遲滯，仿佛轉動脖頸都耗費了巨大力氣。那雙刻意用酒液熏染得微紅、顯得無神的眼睛，在傭人臉上空洞地停留片刻。

他并未伸手去接藥碗，反而像是被藥味刺激，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輕咳，身體隨之晃動，本就滑落的直衣又溜下幾分，露出更顯單薄的肩膀。

“咳…咳咳……”他捂著嘴，氣息愈發(fā)微弱，“這氣味……太沖了……勞煩，先、先放那兒吧……”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抗拒。

傭人似乎早已預料，依言將托盤放在離蓮不遠卻又伸手難及的矮幾上。碗底與漆盤接觸，發(fā)出清脆的“?！保谶^分安靜的室內(nèi)格外突兀。

“大夫人吩咐了，務必看著少爺您趁熱服下?！眰蛉苏Z氣依舊平板，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行力。她站在原地，目光垂落在地板上，形成無聲的監(jiān)視。

蓮心底嗤笑。看著？是怕他倒掉吧。西園寺家虛偽的“關懷”，總是裹著這層令人作嘔的強制外衣。他面上卻露出更痛苦的神色，眉頭緊蹙，指尖揪緊滑落的衣襟，仿佛藥味已化作毒霧侵蝕肺腑。

“好……知道了……”他艱難吐出幾個字，聲音破碎，目光渙散地飄向窗外庭院里盛開的垂枝櫻，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他維持著這瀕死般的姿態(tài)，一動不動，任由時間在藥氣的氤氳和傭人沉默的注視中流淌。

傭人等了足有半盞茶時間，見蓮毫無碰藥碗的意思，只是氣息奄奄地靠著窗欞。她眼中最后一絲耐心耗盡，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帶著鄙夷和認命般的麻木，像是在說：“果然又是這樣，扶不上墻的爛泥?！彼辉俣嘌?，利落地端起托盤。

藥汁在碗壁留下黏膩的痕跡，苦澀氣息愈發(fā)濃郁。她轉身退下，木屐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冷漠的“嗒、嗒”聲，一步步遠離這頹靡的房間。門被拉上，隔絕了外界，留下一室寂靜和那碗無人問津的涼藥。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蓮才緩緩坐直。剛才還氣若游絲的姿態(tài)瞬間消失無蹤。臉上刻意維持的病弱痛苦被極致淡漠取代，眼神銳利清明。他抬手，用袖口用力擦去眼角殘留的酒漬和濕痕，動作干脆利落。

他看也沒看那碗藥，目光落回榻榻米上的象牙算籌。散亂無序的算籌在他修長手指的快速撥弄下，瞬間條理分明。

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嘲弄——既是對外面愚蠢的世界，對西園寺家，也有一絲是對前世那個時刻緊繃、扮演完美的自己。

窗外的垂枝櫻在漸濃的夜色里只剩下朦朧剪影，白日絢爛的花瓣仿佛染上了墨色。身后，熟悉而略顯拖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刻意放輕，卻帶著欲言又止的沉重。不必思索，是他的父親，西園寺大和。

這位日漸衰老的家主，總在夜深人靜時踏入這被視為“污點”的房間，試圖用家族榮光和人生責任喚醒“不成器”的兒子。今夜，那腳步聲里的沉悶，預示著他帶來的絕非尋?！罢勑摹?。

“蓮，”西園寺大和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比腳步聲更沉，充滿疲憊與深不見底的無奈。他停在蓮身后幾步遠，沒有落座，昏暗燈光下身影佝僂，“又惹你的母親不高興了?！?這句話像是陳述，又像嘆息，浸滿了無力感。

蓮維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紋絲不動。夜色掩去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譏誚。他刻意讓聲音帶上虛弱的沙啞，尾音拖長：“抱歉啊，父親大人。讓她高興的事情……” 他頓了頓，“……我做不來?！?/p>

這輕飄飄的回應，瞬間點燃了西園寺大和壓抑的怒火。他猛地向前一步，枯枝般、布滿褶皺和老人斑的手指，帶著與其虛弱外表不符的力道，狠狠掐住蓮單薄睡衣下的肩膀！指甲幾乎隔著布料陷進皮肉。

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并非因為疼痛——前世職業(yè)網(wǎng)球生涯的傷痛遠比這刻骨——而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帶著絕望的觸碰。他下意識低頭，視線落在膝上那雙蒼白、纖細、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上。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指關節(jié)和虎口——前世常年握拍、強力揮擊磨出厚繭的位置！靈魂清晰地烙印著那粗糙的牛皮握把觸感，肌肉繃緊的灼燒感。這具身體沒有明顯的繭，但記憶滾燙。

“下個月關東財閥晚宴！” 西園寺大和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著，每個字都像從牙縫擠出，噴吐著焦慮和命令，“若再不能接近那位…跡部家的繼承人…！” 掐著肩膀的手指又收緊幾分，力道之大讓蓮甚至能聽到骨骼的輕響。

父親渾濁的雙眼在昏暗中死死盯著他，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芒，“這是家族最后的指望！你明不明白？！你這副鬼樣子…到底要裝到什么時候？！” 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絕望的控訴在房間回蕩。

肩膀劇痛清晰，父親枯槁手指的冰冷透過衣料。蓮能感受到那衰老軀殼里的顫抖——氣急敗壞，大廈將傾前的恐慌。一絲屬于前世、被冒犯后的凌厲本能幾乎要沖破頹廢外殼反擊。他強行壓下沖動，肌肉在直衣下繃緊一瞬又松弛。

他緩緩地抬起頭，動作滯澀。月光照亮他半邊臉。浮腫蒼白猶在，眼神卻不再是空洞渙散，而是沉入深潭的古玉，在月華下泛著幽冷的、無機質的光澤。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他看著父親因憤怒焦慮而扭曲的臉，看著那雙燃燒家族執(zhí)念的眼睛。

“父親大人，”蓮的嘴唇微動，聲音輕得像夜風，卻清晰穿透父親的喘息。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有令人心悸的平靜，“您弄疼我了?！?/p>

他沒有掙脫，只用那雙冰寒的眼睛，靜靜看著父親。這平靜比任何反抗都更具力量，像冰水兜頭澆下，讓西園寺大和掐著肩膀的手指下意識松開。

西園寺大和像是被那眼神凍住，又像被那平靜噎住。他張了張嘴，喉嚨只發(fā)出嗬嗬聲響。滿腔訓斥、命令、家族宏圖，在這雙冰寒無波的眼睛注視下，顯得蒼白可笑。他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燙到，踉蹌后退一步，枯瘦的手掌在身側顫抖。

房間里只剩下父子沉重的呼吸聲，一個急促混亂，一個輕緩若無。角落那碗涼透的藥膳，苦澀氣息與凝重的夜色融為一體。

蓮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垂枝櫻的暗影，仿佛激烈沖突從未發(fā)生。他輕輕活動被掐疼的肩膀，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前世繭痕應在的位置，冰涼的觸感下，是靈魂深處未曾熄滅的火焰。他微微垂眼，長睫投下陰影，遮住眼底暗流，只留下疲憊順從的側影，聲音低如囈語：

“晚宴……我會‘盡力’的，父親大人?！?“盡力”二字，舌尖輕轉，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玩味，消逝在濃稠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