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敲打著王府書房緊閉的雕花窗欞,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書房內卻暖意融融,巨大的鎏金瑞獸熏爐吞吐著清冽的沉水香,暖意混合著墨香和紙張?zhí)赜械臍庀ⅲ瑺I造出一方靜謐天地。紫檀木書案后,永容王蕭景容披著一件玄色暗銀云紋的狐裘大氅,墨發(fā)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起幾縷,幾綹碎發(fā)垂落額前,非但未減威儀,反添幾分疏懶貴氣。他執(zhí)筆的手穩(wěn)定有力,朱砂筆尖在攤開的奏折上劃過,留下凌厲的批紅,側臉在燭火跳躍的光影下,線條依舊冷硬,卻少了往日的鋒銳,多了幾分沉靜的專注。
藏海就蜷在書案旁那張鋪著厚厚白虎皮的圈椅里。十歲的少年身量抽條了不少,裹在一件同王爺款式相仿、只是尺寸小了許多的月白錦緞小襖里,領口袖緣滾著銀狐風毛,襯得一張小臉愈發(fā)精致如玉。他膝上攤著一卷泛黃的《營造法式》,看得入神,偶爾遇到艱澀處,秀氣的眉頭會微微蹙起,指尖無意識地在書頁上劃過,那專注沉靜的模樣,竟隱隱透出幾分與書案后那人如出一轍的清冷氣韻。半年來,王爺默許甚至引導他涉獵堪輿營造之道,工部庫房如同他的第二個樂園,那些冰冷的機關圖譜在他眼中是跳動的音符,王府的亭臺樓閣成了他推演氣脈的沙盤。氣質里那份被寵出來的驕縱仍在,卻已沉淀為一種骨子里的矜貴和聰慧的鋒芒。
“王爺,慈寧宮送來帖子。”福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鄭重。他捧著一個明黃色的錦盒進來,盒面用金線繡著祥云仙鶴,正中一個端莊的“慈”字,透著皇家特有的威儀。
永容王執(zhí)筆的手未停,只從喉間溢出一個低沉的單音:“嗯?!笔疽夥畔?。
福伯將錦盒輕輕放在書案一角,無聲退下。
藏海的目光被那抹明黃吸引,從書卷中抬起。他認得這規(guī)制,是太后宮里的東西。好奇心如同小貓爪子,輕輕撓著心尖。他放下書,赤著腳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像只無聲的小豹子,悄無聲息地溜到書案邊,踮起腳尖,探著小腦袋去看。
永容王并未阻止,批閱奏折的姿勢都未變,只是那微垂的眼瞼下,眸光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的笑意。
藏海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盒。里面躺著一張泥金壓花的灑金箋,墨跡淋漓,帶著清雅的梅花冷香。他輕聲念出上面的字:“……臘月十八,御苑梅園,煮雪烹茶,賞石論道……恭請永容王攜……攜……”他的聲音頓住,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如同暗夜里點亮的星子,難以置信地看向書案后那個不動如山的身影,“攜眷屬同往?”
太后的園林雅集!還特意邀請王爺帶他去!
一股巨大的興奮瞬間沖上頭頂!御苑!那是皇家禁地!里面藏著無數(shù)奇石名木,尤其是傳說中的“艮岳石”!據(jù)《云林石譜》記載,那是前朝花石綱遺珍,形似飛來之峰,通體孔竅玲瓏,有“一石藏盡天下勢”的美譽!他只在工部塵封的舊檔圖譜里見過摹本,早已心馳神往!
“王爺!”藏海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雀躍,小臉因為興奮而泛紅,完全忘記了平日刻意模仿的沉穩(wěn),又變回了那個眼睛亮晶晶的孩子,“是太后的雅集!請我們去御苑!御苑里有艮岳石!我想……”
他興奮的話語還未說完,就見永容王終于放下了朱砂筆。
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并未去接那張華貴的請柬,而是極其隨意地、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倦怠,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輕輕拈起了那張灑金箋的一角。
動作優(yōu)雅,卻透著骨子里的疏離。
然后,在藏海驟然放大的瞳孔注視下,永容王手腕隨意地一揚——
那張承載著皇家邀約、泥金壓花的華美請柬,如同被秋風卷起的枯葉,劃出一道輕飄飄的弧線,精準無比地落入了書案旁那尊燃著銀絲炭、燒得正旺的紫銅鎏金火盆之中!
“嗤啦——!”
滾燙的炭火瞬間舔舐上精致的灑金箋!泥金的字跡在橘紅色的火焰中扭曲、焦黑、蜷縮!淡淡的青煙夾雜著紙張焚燒的焦糊味和殘留的梅花冷香,裊裊升起!
“麻煩?!庇廊萃醣〈捷p啟,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他收回手,仿佛只是彈落了一點微塵,重新拿起朱砂筆,目光落回奏折,姿態(tài)閑適得如同方才只是拂去了一片無關緊要的雪花。
“不——!”
藏海腦子“嗡”的一聲!所有的興奮、期待,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殘酷的舉動擊得粉碎!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像一支離弦的箭,猛地朝著那吞噬請柬的火盆撲了過去!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他完全不顧那灼人的炭火,小小的手帶著不顧一切的狠勁兒,閃電般探入火盆邊緣翻騰的熱浪之中!
“滋啦!”指尖傳來灼痛!
藏海痛得小臉一白,卻咬緊牙關,死死捏住了那張正在火焰中痛苦蜷曲、邊緣已經(jīng)焦黑的請柬一角!猛地往外一拽!
“噗!”燃燒的請柬被他拽離火盆,帶著幾點火星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藏海飛快地用腳踩滅那幾點微弱的火苗,動作帶著習武的利落。他顧不上指尖火辣辣的疼,雙手捧著那張被燒焦了一角、邊緣卷曲發(fā)黑、散發(fā)著焦糊味的請柬,如同捧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小胸脯劇烈起伏,眼圈瞬間就紅了。
“王爺!”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巨大的委屈,聲音帶著哭腔和控訴,“您燒它做什么!那是太后的帖子!我想去看艮岳石!我……我都盼了好久了!”他緊緊攥著那張殘破的請柬,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希望,倔強地瞪著書案后那個始作俑者,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獸。
永容王執(zhí)筆的手停在半空。
他終于抬起頭,目光落在藏海那張因憤怒和委屈而漲紅的小臉上,落在他捧著殘破請柬、指尖微微顫抖的手上,也落在那被炭火燎得有些發(fā)紅的指尖。
那深邃的鳳眸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波瀾漾開。沒有預想中的斥責,也沒有絲毫的動容。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后仰,靠在寬大的椅背上,姿態(tài)依舊慵懶,只是那雙眼睛,如同最精準的探針,一寸寸掃過藏海炸毛的模樣。
“御苑的石頭,”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刻薄,“比工部庫房的好看?”他微微挑眉,目光帶著審視,仿佛在問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還是宮里的風,吹著格外舒坦?”
藏海被他這輕描淡寫、避重就輕的態(tài)度氣得一噎,小拳頭攥得更緊,指關節(jié)都泛了白:“我……我是去看艮岳石!那是天下奇石!書上說‘一峰則太華千尋’,我想親眼看看它的氣脈走勢!不是去吹風!”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zhí)拗和對心愛之物的維護,完全忘記了平日刻意維持的“小王爺”做派。
永容王看著他這副據(jù)理力爭、眼睛噴火的模樣,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唇角。那細微的弧度,如同冰原上悄然綻放的雪蓮,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愉悅的興味。他不再看藏海,目光重新投向那份奏折,執(zhí)筆的手腕卻懸而未落,只有那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
“想看石頭?”他仿佛在自言自語,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輕輕叩擊了兩下,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宮里的路滑,摔斷了腿……”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尾音帶著一絲慣常的、冰冷的威脅意味,慢悠悠地飄向藏海。
“……可沒人背你回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