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后，永容王難得未入宮，也未外出。沉水香的氣息在王府深處最肅穆的書房里彌漫開來，與窗外稀疏的雪光交織，營造出一種近乎凝滯的莊嚴。

書房極大，高及殿頂?shù)淖咸茨緯苋缤聊木奕耍嘘牰?，承載著浩如煙海的典籍與卷宗。巨大的紫檀木書案臨窗而設，光潔如鏡的案面上，此刻正攤開數(shù)本明黃封皮的奏章，墨跡猶新。一方端硯內，新研的朱砂濃艷如血。永容王端坐案后，玄色常服襯得他眉目愈發(fā)冷峻。他正執(zhí)著一支細長的紫檀木桿朱筆，筆尖飽蘸了那濃艷的朱砂，凝神批閱。落筆沉穩(wěn)，朱砂在紙頁上勾勒出鐵畫銀鉤般的字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藏海被安置在書房角落一張鋪著厚厚絨毯的矮榻上，周圍堆滿了新搜羅來的、據(jù)說是京城孩童最愛的精巧玩意兒：會自己蹦跶的木頭青蛙、色彩斑斕的布老虎、還有一匣子據(jù)說能拼出宮殿的西域七巧木。春桃小心翼翼地陪侍在側。

起初，藏海被那只蹦跶的木青蛙吸引，玩得不亦樂乎?？赡厩嗤芴鴣硖?，總在方寸之間，久了便覺無趣。布老虎軟綿綿的，被他揉捏幾下便失了興致。七巧木塊棱角分明，拼了半晌也只歪歪扭扭疊了個不知名的形狀。角落里的新奇感，終究敵不過書房中央那片無聲流淌的、令人屏息的威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矮榻的圍欄，飄向那巨大的紫檀書案，飄向那個凝神執(zhí)筆的玄色身影。

王爺在做什么？那些攤開的、寫滿密密麻麻墨字的本子是什么？為什么他看得很認真？最吸引藏海的，是王爺手中那支細長的筆。

那筆桿是深沉的紫檀色，光滑溫潤。最妙的是那筆尖！蘸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紅得極其純粹、極其濃烈、仿佛在燃燒的“墨”！那艷紅的一小點，隨著王爺手腕沉穩(wěn)的移動，在淺黃色的紙頁上流暢地滑動、跳躍，留下一道道蜿蜒的、充滿力量的紅色軌跡，像一條條突然活過來的小火蛇，神奇極了！

藏?？吹萌肓嗣?，小嘴微張，眼睛亮得驚人。那跳躍的紅色，遠比木青蛙的蹦跶更靈動，比布老虎的色彩更鮮明，比七巧木的堆疊更富有變化！一種強烈的、想要觸碰、想要模仿、想要擁有那抹神奇紅色的沖動，如同藤蔓般在他心里瘋長。

“春桃姐姐……”他扯了扯旁邊侍女的衣袖，指著書案的方向，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渴望，“那個……紅紅的……是什么？”

春桃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嚇得魂飛天外，慌忙壓低聲音：“小公子！那是王爺批閱奏章的御筆！萬萬碰不得的！那紅的是朱砂墨，是……”

她后面的話，藏海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捕捉到了“紅紅的”、“御筆”、“朱砂墨”幾個詞，還有春桃姐姐臉上那熟悉的、如同見到琉璃盞碎裂時的驚恐。這反而更激起了他逆反般的好奇和執(zhí)拗——為什么王爺能碰，他就不能？那紅色那么好看，像凝固的火焰！

心底那點被王爺反復用“亂葬崗”、“丟出去喂狗”勉強壓下去的“惡童”本性，在好奇心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那抹松香氣息的渴望驅使下，如同被壓抑的巖漿，驟然沖破理智的薄冰！

趁春桃還在緊張地絮叨著“碰不得”、“大忌諱”，藏海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小豹子，猛地從柔軟的絨毯上躥起！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踩過冰涼光滑的金磚地面，目標明確——直撲那張巨大的紫檀書案！

“小公子！”春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伸手去抓，卻只撈到一片空氣。

永容王正凝神于奏章上一處關于北疆軍糧調撥的棘手條目，朱筆懸停，墨跡將落未落。敏銳的耳力捕捉到身后細微的、赤腳踩踏金磚的啪嗒聲和侍女壓抑的驚呼。

他執(zhí)筆的手腕紋絲不動，甚至筆尖懸停的朱砂都未滴落半分。只是那雙深潭似的鳳眸，幾不可察地微微瞇起，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

就在那朱砂筆尖即將觸及奏章紙頁的剎那——

一只帶著孩童溫熱汗意的小手，如同閃電般，從書案邊緣猛地探出，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精準無比地一把攥住了那支紫檀木桿朱筆的筆身！

“給我！”

藏海清脆又帶著點蠻橫的童音驟然響起，打破了書房死水般的沉寂。

他整個人幾乎是掛在書案邊緣，踮著腳尖，小臉因為用力而漲紅，眼睛里只有那支被他攥住的、流淌著艷紅朱砂的筆！他用力一扯，試圖將那支神奇的紅筆從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中奪過來！

筆尖上飽蘸的濃艷朱砂，因這突如其來的搶奪力道，終于不堪重負——

“啪嗒！”

一滴飽滿圓潤、紅得驚心動魄的朱砂墨，如同凝固的血珠，直直墜落！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攤開的那本明黃奏章上！

“嗤……”

一聲輕響，濃稠的朱砂在淺黃色的、質地精良的奏章紙頁上，瞬間洇開一團刺目無比的、邊緣毛糙的猩紅污跡！像一記丑陋的耳光，狠狠扇在奏章上那行嚴謹工整的墨字上，更扇在了這方象征無上威權的紫檀御案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碾碎。

春桃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面如死灰，連驚呼都發(fā)不出，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絕望聲響。

藏海也被那滴墜落的紅和自己造成的“杰作”驚呆了。他攥著朱筆的手僵在半空，看著那團刺眼污跡迅速擴大，小臉上興奮的紅潮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慘白和巨大的恐慌。他闖禍了！闖了比打碎琉璃盞更大的禍！那些墨字……那些本子……看起來比琉璃盞重要得多！

他猛地抬頭，對上一雙眼睛。

永容王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他沒有看那本被玷污的奏章，也沒有看跪地抖成秋葉的侍女。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正一瞬不瞬地、平靜無波地鎖在藏海那張寫滿驚懼的小臉上。

那平靜，比驚濤駭浪更可怕。如同暴風雪來臨前，死寂的極夜。

藏海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無法呼吸。他想逃，想縮回角落，想把自己藏起來，可雙腳如同釘在了冰涼的金磚地上，動彈不得。攥著朱筆的小手開始劇烈地顫抖，濃稠的朱砂順著筆尖，一滴、一滴，無聲地砸落在他赤裸的腳背上，留下幾點刺目的紅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永容王動了。

他沒有暴怒，沒有呵斥，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那只被藏海攥住朱筆的手，只是極其隨意地、仿佛拂去一粒塵埃般，輕輕一抽。

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掌控感。

那支沾滿朱砂的御筆，輕而易舉地從藏海汗?jié)耦澏兜男∈种忻摮?，回到了永容王骨?jié)分明的指間。

然后，在藏海驚恐放大的瞳孔注視下，在春桃絕望閉眼的瞬間，那只握著朱筆的手，極其自然地、行云流水般落回奏章之上。

筆尖穩(wěn)穩(wěn)地、精準地落在那團剛剛洇開的、刺目的猩紅污跡中央！

永容王手腕沉穩(wěn)，筆走龍蛇。那濃艷的朱砂，竟被他當作尋常墨汁一般，在那團污跡上飛快地勾勒、涂抹！動作流暢，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污跡本就是奏章上預留給他揮毫潑墨的地方。

不過須臾，一個活靈活現(xiàn)、線條滑稽、伸著脖子瞪著眼、四腳朝天的小王八，赫然出現(xiàn)在那本莊嚴的奏章之上！朱砂淋漓，將那污跡完美覆蓋，甚至因墨色濃重，顯得那小王八格外神氣活現(xiàn)、憨態(tài)可掬！

藏海徹底看傻了。小嘴微張，眼睛瞪得溜圓，連恐懼都忘了，只剩下滿腦子的茫然和難以置信——那么重要的本子，被他弄臟了，王爺不但沒發(fā)火，還……在上面畫了個王八？

就在他腦子一片空白之際，一只帶著冷冽松香的大手，如同拎起一只不聽話的小貓崽的后頸皮，倏然探來，精準無比地攥住了他后頸的衣領！

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傳來！

藏海只覺得身體一輕，雙腳瞬間離地，整個人天旋地轉！驚呼還卡在喉嚨里，下一秒，屁股已經(jīng)結結實實地跌坐在一個堅實、溫熱、帶著熟悉松香氣息的“墊子”上——永容王的膝頭！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藏海徹底懵了。他僵硬地坐在那玄色錦袍覆蓋著的、肌肉緊實的大腿上，小小的身體繃得像塊石頭，一動不敢動。鼻尖縈繞著那冷冽又熟悉的松香，混合著朱砂墨獨特的礦物氣息，讓他剛剛被恐懼凍結的血液似乎又開始流動，卻帶來另一種不知所措的眩暈感。

頭頂，傳來永容王那慣有的、帶著冰碴子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著他嗡嗡作響的耳膜：

“再亂動，”他一邊說著，一邊竟再次落筆！朱砂筆尖懸在藏海因為緊張而微微滲出汗珠、此刻正仰著看向他的、光潔飽滿的小額頭上方，語氣帶著一種惡劣的、近乎恐嚇的玩味，“本王就把這筆朱砂，蘸飽了墨……”

筆尖危險地晃了晃，一滴濃稠欲滴的朱砂在藏海驚恐的視線里顫巍巍地掛著。

“在你臉上，”永容王的聲音慢條斯理，帶著一種磨刀霍霍的森然，“畫滿這種伸脖子瞪眼的小王八?！?/p>

藏海渾身汗毛倒豎！畫王八？畫在臉上？！他想象著自己頂著一臉紅彤彤王八的樣子，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瞬間淹沒了方才那點懵懂的安心。

“不……不要！”他嚇得小臉慘白，下意識地就想扭動身體從這可怕的“刑場”逃離。

“嗯？”頭頂落下一個冰冷的單音，后頸那只大手警告性地微微收緊，將他牢牢按在原處，動彈不得。同時，那支懸在他額頭上方、滴著致命朱砂的筆，又逼近了一分！

藏海瞬間僵成了木偶，連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眼珠子驚恐地隨著那危險的朱筆轉動。

“坐好?！泵詈啙嵱辛?。

藏海哪里還敢反抗，立刻挺直了小身板，雙手死死抓住永容王玄色錦袍的下擺，揪得布料都變了形，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僵硬地坐在那寬厚的膝頭，一動不敢動，連眼睫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那滴搖搖欲墜的朱砂掉下來，或者王爺真的在他臉上畫王八。

永容王似乎滿意了。

他不再看膝上那個僵硬如石的小東西，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本被“小王八”占據(jù)了一角的奏章。他手腕沉穩(wěn)，朱筆再次落下，蘸了蘸硯臺中濃艷的墨汁，竟真的開始繼續(xù)批閱！鐵畫銀鉤般的朱批，一個接一個地落在其他奏章上，沉穩(wěn)有力，流暢自如，仿佛膝上多了一個幾十斤重、還揪著他袍子瑟瑟發(fā)抖的“掛件”，對他執(zhí)筆的手腕沒有絲毫影響。

書房里再次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只剩下朱筆劃過紙頁的細微沙沙聲，硯臺里墨塊被研磨的輕響，還有……藏海極力壓抑卻依舊控制不住的、細微的、劫后余生般的抽噎聲。

他僵硬地坐在那個強大而冷酷的男人膝頭，鼻尖是那令人安心的松香，眼前是那支在他額頭上方晃悠過的、此刻正龍飛鳳舞的朱筆。最初的恐懼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茫然和一種被牢牢圈定在某種強大存在羽翼之下的、奇異的、帶著后怕的……安全感？

他不敢動，只能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著那支上下翻飛的紅筆，看著它在那淺黃色的紙頁上，變出一條條新的、蜿蜒的“小火蛇”。

蜜里調油？

藏海懵懵懂懂地想，王爺?shù)摹懊邸?，好像總是伴隨著隨時會滴下來的、畫小王八的朱砂墨。又苦，又嚇人，但……好像真的砸不到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