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雨，纏纏綿綿下了整夜，將永容王府的朱甍碧瓦洗得清冷透亮。清晨，寒意未散，庭院里彌漫著泥土和濕葉的清新氣息。藏海裹著厚實的銀狐裘斗篷，帽兜邊沿一圈雪白的絨毛襯得他小臉粉嫩。春桃撐著油紙傘，主仆二人沿著抄手游廊，例行公事般去書房“點卯”——自打上次畫小王八事件后，永容王似乎默許了他每日在書房角落的矮榻上自娛自樂，只要不碰那支朱筆，不鬧出太大動靜。

行至花園西角門附近，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被料峭的晨風卷著，鉆進藏海的耳朵里。

“嗯？”他停下腳步，好奇地側耳傾聽。那聲音細弱、顫抖，帶著一種瀕死般的哀戚，像受傷的小獸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春桃姐姐，你聽！什么在叫？”藏海扯了扯春桃的袖子，小手指向角門外那條僻靜的夾道。

春桃仔細聽了聽，臉色微變：“小公子，怕是外頭巷子里的野狗野貓，淋了一夜雨……咱們快走吧，王爺還等著呢。”

可藏海的好奇心已被徹底勾起。那哀哀的嗚咽聲，像小鉤子一樣撓著他的心。他甩開春桃的手，像只靈活的小鹿，幾步就跑到角門旁，踮起腳，透過門縫向外張望。

夾道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蜷縮著一團灰褐色的、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太小了，幾乎被雨水浸透，瘦得皮包骨頭，正努力把自己縮進墻角一片濕透的枯葉堆里，試圖汲取一點可憐的溫暖。它渾身沾滿泥濘，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細微的抽搐都伴隨著一聲破碎的嗚咽。濕漉漉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充滿了對這個冰冷世界的無助和絕望。

藏海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揪了一下。這小小的、被遺棄在寒風冷雨里的生命，讓他混沌的記憶深處，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碎片被觸動——冰冷、黑暗、刺骨的恐懼……一種感同身受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

“小狗！”他低呼一聲，想也不想就去拉那沉重的角門門栓，“它快死了！我們救它！”

“小公子不可！”春桃魂飛魄散，急忙上前阻攔，“外頭的野物臟得很，又不知有沒有病！王爺最厭這些……”

“我不管！”藏海蠻勁上來，小臉漲得通紅，用力去扳那冰冷的銅栓，“它冷！你看它抖得多厲害！”他力氣不小，加上春桃不敢真用力攔他，角門竟真的被他拉開一條縫！

冷風裹著雨絲猛地灌進來，藏海打了個哆嗦，卻毫不猶豫地沖進夾道，蹲在那瑟瑟發(fā)抖的小東西面前。近看之下，那小狗更顯可憐，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濕透的毛發(fā)黏在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腥臊和雨水的味道。它似乎感覺到了生人的靠近，微弱地嗚咽了一聲，努力想往后縮，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藏海的心軟得一塌糊涂。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試探地碰了碰小狗冰冷濕漉的腦袋。

小狗虛弱地舔了舔他的指尖，那微弱的濕意和溫熱，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藏海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別怕……”他小聲說著，學著王爺給他擦臉時那種生硬的、卻帶著點別扭的安撫語氣，笨拙地用自己溫暖的狐裘袖口，去擦拭小狗濕漉漉的腦袋和身體，“我?guī)慊丶摇?/p>

他不再猶豫，小心翼翼地將那團冰冷顫抖的小東西抱了起來，緊緊裹在自己溫暖的狐裘斗篷里，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臟兮兮的腦袋。小狗似乎感覺到了暖意，微弱地嗚咽了一聲，將濕漉漉的鼻子往他懷里拱了拱。

“小公子！這……這萬萬使不得！”春桃看著藏海懷里那團臟兮兮、還在滴水的東西，臉都嚇白了，“王爺若知道了……”

“王爺那兒我去說！”藏海抱著懷里的小生命，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比勇敢。他護著小狗，避開春桃伸來的手，轉身就朝自己的寢殿跑去，腳步又快又急，生怕慢一步，懷里這微弱的生命之火就會熄滅。

將小狗帶回寢殿，藏海立刻成了最忙碌的小主人。他指揮著驚慌失措的侍女們端來溫水，拿干凈的布巾。他自己則笨手笨腳地、卻無比專注地給小狗擦洗身上的泥濘。熱水洗去污穢，露出小狗原本淺黃色的絨毛，雖然瘦弱，但一雙濕漉漉的圓眼睛怯生生地望著藏海，帶著劫后余生的依賴。

“真好看！”藏海歡喜極了，用柔軟的干布把它裹成一個小粽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鋪著厚厚絨毯的軟榻上。小狗縮在毯子里，身體依舊因為虛弱而微微發(fā)抖，但眼睛亮亮的，小尾巴尖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藏海的心都要化了。他圍著軟榻轉圈，一會兒摸摸小狗的腦袋，一會兒又擔心它冷。寢殿里雖然暖和，但毯子……好像還不夠軟？不夠暖？小狗這么小，這么瘦，肯定怕冷……

他的目光在殿內逡巡，最終落在了屏風后紫檀木衣架上掛著的那件衣物上。

那是永容王昨日剛送來的新朝服。明日有大朝會，需著親王蟒袍。朝服是玄色云錦為底，用最上等的金線，由數(shù)十位繡娘耗費數(shù)月，密匝匝繡滿了張牙舞爪、氣勢恢宏的九蟒紋。蟒眼鑲嵌著細小的黑曜石，在殿內柔和的光線下，流轉著幽暗懾人的光澤。衣料厚重挺括，垂感極佳，僅僅是掛在那里，便透著一股無形的、令人屏息的尊貴與威壓。

藏海不懂什么九蟒親王服，他只看到那衣料在燈光下泛著絲綢般溫潤的光澤，看起來……又厚實又柔軟！比他的狐裘斗篷里面的襯里還要光滑細膩！給小狗墊窩，肯定又暖和又舒服！而且……就掛在屏風后面，離他最近！

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成型。

他屏退左右，借口要和小狗獨處。等侍女們退下，他立刻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躡手躡腳地溜到屏風后。那朝服太高，他踮著腳才勉強夠到衣擺。入手冰涼滑膩，厚重得超乎想象。他用盡吃奶的力氣，將那沉重的、象征著親王無上權威的蟒袍從衣架上“卸”了下來，拖曳在地。

金線繡成的猙獰蟒紋在光線下明滅，如同活物。

藏海渾然不覺，只覺得這料子果然又厚又軟！他費力地將蟒袍拖到軟榻邊，一層層、一圈圈，仔仔細細地在那瑟瑟發(fā)抖的小黃狗周圍，壘起了一個溫暖、柔軟、華麗無比的“狗窩”！玄色的云錦襯著淺黃的絨毛，竟有種奇異的和諧。小狗似乎也感覺到了這“新窩”的舒適與安全，往里縮了縮，發(fā)出一聲滿足的、細微的呼嚕聲。

藏?？粗」钒苍?shù)仳榭s在“新家”里，不再發(fā)抖，小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老母親般的笑容。他輕輕拍著那用親王蟒袍筑成的溫暖堡壘，小聲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不怕不怕，有窩窩了……”

渾然不知，一場足以掀翻王府房頂?shù)娘L暴，正因他這“杰作”而醞釀。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王府總管福伯，帶著兩名捧著朝服冠冕的侍從，腳步匆匆地穿過回廊，徑直來到藏海的寢殿外。今日大朝會，時辰緊迫，王爺向來嚴謹，容不得半分延誤。

殿門被輕輕叩響。

“小公子？老奴福伯，奉王爺之命，來取朝服?！备２穆曇魩еЬ矗灿幸唤z不易察覺的急促。

殿內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福伯微微蹙眉，又加重力道叩了幾下：“小公子？時辰不早了，王爺?shù)戎铣?！?/p>

依舊無人應聲。

一絲不祥的預感爬上福伯心頭。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殿門。殿內光線昏暗，只余角落一盞宮燈發(fā)出微弱的光。他一眼就看到了屏風后空蕩蕩的衣架！

王爺那件嶄新的九蟒親王朝服，不見了！

福伯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他踉蹌著撲到衣架前，不死心地摸索，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氣。

“朝服……朝服呢？！”福伯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驚恐的嘶啞。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整個寢殿，最終定格在窗邊那張巨大的軟榻上！

榻上，那件象征著親王威儀、價值連城、明日大朝會必須穿著的玄色九蟒朝服，此刻正以一種極其詭異、極其褻瀆的方式，被揉成一團，墊在了一只睡得正香、打著小呼嚕的、臟兮兮的土黃色小狗身下！

那金線繡成的猙獰蟒首，正巧被小狗的屁股壓著，扭曲變形。光滑的云錦被揉得皺巴巴，沾著幾根淺黃色的狗毛，還有幾處可疑的、被爪子勾出的細微絲縷！

“天……天爺啊！”福伯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他渾身肥肉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瞬間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后一片死灰！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擊垮！褻瀆親王朝服，還是御賜的九蟒服！這……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路鹨呀?jīng)看到王爺雷霆震怒，整個王府血流成河的景象！

“小……小公子！”福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踉蹌著撲到榻邊，試圖去搶救那件被玷污的朝服，手伸到一半，又怕驚擾了那只還在酣睡的“罪魁禍首”，僵在半空，進退維谷，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怎么了？”藏海揉著惺忪的睡眼，從榻上坐起來。他昨晚守著新伙伴，睡得晚了些?？吹礁２歉碧焖叵?、指著小狗身下朝服抖如篩糠的樣子，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隨即想起什么，小臉上露出一個帶著睡意卻理直氣壯的笑容：“哦！福伯你看！我給小狗搭的窩！軟和吧？它睡得好香，都不發(fā)抖了！”

“窩？！我的小祖宗哎！”福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厥過去。他看著藏海那張寫滿天真和“求表揚”的小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再也顧不得許多，也顧不上會不會嚇到小狗，抖著手就去掀那小狗，“快……快起來！這……這是王爺?shù)某?！要命的祖宗??！?/p>

小狗被驚醒，不滿地嗚咽一聲，縮了縮身子，把身下的“窩”壓得更緊實了。

藏海見福伯要動他的小狗和精心搭的窩，頓時不樂意了，撲上去護?。骸安辉S動！這是我的小狗！它的窩！”

寢殿內瞬間亂成一團。福伯又急又怕地試圖搶救朝服，藏海護著小狗和“窩”堅決不讓，小狗夾在中間茫然嗚咽……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就在這混亂不堪、福伯幾欲暈厥之際——

一股冰冷刺骨、如同西伯利亞寒流般的威壓，毫無預兆地席卷了整個寢殿！

所有的動作、聲音，瞬間凍結。

殿門處，永容王高大的身影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山，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他顯然已穿戴整齊，準備上朝，墨色常服外罩著一件玄色繡金螭紋的大氅，更顯身姿挺拔，氣勢迫人。只是，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此刻覆蓋著一層足以凍裂金鐵的寒霜，眉宇間凝著山崩地裂前的死寂。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利刃，緩緩掃過混亂的現(xiàn)場——抖若篩糠、面無人色的福伯，護著小狗一臉倔強的藏海，以及……那張軟榻上，被一只土黃色小狗當窩墊在身下、皺成一團、沾著狗毛、還壓歪了猙獰蟒首的——他的親王九蟒朝服！

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沉重得令人窒息。連那只懵懂的小狗似乎都感覺到了這恐怖的低氣壓，嗚咽一聲，縮在“窩”里不敢動了。

福伯“噗通”一聲癱軟在地，連請罪的力氣都沒了，只剩下絕望的喘息。

藏海對上那雙冰封萬里、毫無人類情感的鳳眸，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了所有的倔強和得意。他本能地松開了護著小狗的手，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小臉慘白如紙。

永容王邁步走了進來。靴底踏在金磚地上，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篤、篤”聲，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他徑直走到軟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藏海和小狗完全籠罩。

他伸出手，不是去抱藏海，也不是去拎小狗。

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直接抓住了那件被玷污的九蟒朝服的一角！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一扯！

“嗷嗚！”小狗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掀翻，滾落到榻角，發(fā)出驚慌的嗚咽。

那件象征著無上尊榮的朝服，被永容王拎在手中，如同拎著一件骯臟的抹布。玄色云錦皺得不成樣子，金線繡成的九條巨蟒扭曲變形，蟒眼處的黑曜石黯淡無光，衣擺處甚至還沾著幾根顯眼的淺黃色狗毛。

永容王垂眸，看著手中這件面目全非的朝服，又抬眼，看向榻上那個因為他的動作而嚇得瑟瑟發(fā)抖、小臉慘白的小東西。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暴怒，沒有斥責，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

他拎著那件朝服，手臂一伸，將那沾著狗毛的衣襟，幾乎懟到了藏海毫無血色的鼻尖前！

冰冷的、帶著一絲狗腥味的布料觸感，讓藏海猛地一顫。

“本王的官袍，”永容王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渣子摩擦著金磚，帶著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森然寒意，“改狗墊？”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鳳眸鎖定藏海驚恐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明日大朝會，百官齊聚，陛下親臨。”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近乎殘忍的弧度，“既然你這么喜歡這身狗墊子……”

冰冷的視線掃過藏海身上那件暖和的銀狐裘斗篷，和他懷里那只瑟瑟發(fā)抖的小黃狗。

“明日，就穿它——”永容王拎著那件皺巴巴的朝服，在藏海眼前晃了晃，“抱著你的狗，替本王去上朝！”

“讓滿朝文武，也讓陛下看看，”他聲音里的寒意幾乎能凝成冰錐，“本王這永容王府里，養(yǎng)出了個多么‘出息’的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