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風(fēng)箏的翅膀上多了一個(gè)不起眼的透亮小洞，像被淘氣的小蟲蛀了一口。藏海對此毫不在意，甚至覺得這洞讓他的金魚更特別了些，畢竟這可是王爺親自上樹“救”下來的戰(zhàn)利品！他寶貝似的把風(fēng)箏收進(jìn)錦盒，藏在自己小床的最里頭，還煞有介事地用被子蓋了個(gè)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這才心滿意足。

風(fēng)箏事件的熱乎勁兒還沒過去，王府里卻悄然起了變化。起因是那日永容王下朝回府，路過花園水榭，正瞧見藏海撅著小屁股，對著湖里倒映的藍(lán)天白云，試圖用一把小竹弓射下那根本不存在的水中太陽。箭矢噗通落水，只驚起一圈漣漪。王爺腳步頓了頓，沒說什么。次日清晨，藏海揉著眼睛被奶嬤嬤喚醒時(shí)，便被告知了一個(gè)“晴天霹靂”——王爺發(fā)話了，該給小公子開蒙了。

“開蒙？”藏海頂著一頭睡亂的呆毛，小臉皺成一團(tuán)，像只被搶了松果的小松鼠，“那是什么？能吃嗎？”

奶嬤嬤一邊給他套上嶄新的寶藍(lán)色小錦袍，一邊忍著笑解釋：“開蒙就是讀書認(rèn)字，學(xué)道理，小公子長大了，該懂學(xué)問啦。”

藏海一聽“讀書認(rèn)字”，立刻聯(lián)想到王府賬房先生那副掛在鼻梁上、永遠(yuǎn)滑到鼻尖的老花鏡，還有書架上那些蒙著灰、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厚書冊子。他小嘴一撇，身子一扭就想往被窩里鉆：“不去！我要放風(fēng)箏！要不……要不我去數(shù)錦鯉的鱗片也行！”

可惜抗議無效。奶嬤嬤半哄半抱，幾個(gè)手腳麻利的小丫鬟一通忙活，硬是把這只不情不愿的小獸收拾停當(dāng)，塞進(jìn)了王府西側(cè)專門辟出來做書房的“靜思齋”。

靜思齋里燃著清雅的松柏香，窗明幾凈，一排紫檀木書架靠墻而立，架上書籍碼放得整整齊齊。窗下書案旁，已端坐著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姓孫，須發(fā)花白，面容清癯，穿著半舊的靛藍(lán)儒衫，渾身透著一股被歲月和書本浸潤過的古板嚴(yán)肅。他便是永容王特意從翰林院請來告老、學(xué)問極扎實(shí)的孫老夫子。

孫夫子見藏海被簇?fù)碇M(jìn)來，小臉繃著，眼神滴溜溜亂轉(zhuǎn)，全無半分恭謹(jǐn)肅穆，眉頭便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示意藏海在對面小書案后坐好。

“藏海公子，”孫夫子的聲音如同風(fēng)吹過干枯的竹簡，“今日開蒙，老朽便從《千字文》始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藏海哪里聽得進(jìn)這些。他只覺得這老先生說話慢悠悠、干巴巴，像夏日午后惱人的蟬鳴，催得人眼皮打架。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小繡墩上，屁股底下像有針在扎，扭來扭去。目光一會兒瞟向窗外枝頭蹦跳的麻雀，一會兒落在書案上那方新研好的、泛著青紫光澤的端硯上。

那硯臺看著就涼絲絲的，肯定比《千字文》好玩！

孫夫子正講到“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抑揚(yáng)頓挫，試圖在枯燥文字里挖掘出宇宙至理。忽然，“哐當(dāng)”一聲脆響，伴隨著小小的驚呼和水花濺落的聲音，硬生生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只見藏海面前的小書案上，那方沉重的端硯不知怎么翻了身，墨汁潑灑出來，烏黑粘稠的液體迅速在雪白的宣紙上洇開，像一大團(tuán)丑陋的烏云，還滴滴答答地順著桌沿往下淌。藏海的小手上也沾了不少墨跡，他正有些無措地看著自己黑乎乎的手指，又看看桌上的一片狼藉，小臉上倒沒什么害怕，反而帶著點(diǎn)闖了禍的新奇。

“哎呀！”侍立在旁的奶嬤嬤和丫鬟們驚呼，慌忙上前收拾。

孫夫子一口氣噎在喉嚨里，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如同罩上了一層寒霜。他教了一輩子書，帶的都是循規(guī)蹈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學(xué)生，何曾見過如此頑劣、如此不知敬畏的開場？他強(qiáng)壓著火氣，沉聲道：“藏海公子！此乃文房重器，研墨習(xí)字之根本！豈容如此輕慢褻瀆？心浮氣躁，如何能成器？簡直……簡直朽木不可雕也！”最后一句，帶著痛心疾首的失望，幾乎是低吼出來的。

“朽木？”藏海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捕捉到了這個(gè)新鮮的詞。他歪著頭，看看夫子氣得翹起來的胡子，又看看自己黑乎乎的手指，完全沒理解這詞背后沉甸甸的指責(zé)，只覺得這老先生的胡子氣得一抖一抖，像極了前幾日他追著玩的那只炸毛老貓的尾巴尖兒。

就在這時(shí)，書房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一道玄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如同靜水深流。

永容王不知何時(shí)已站在了門邊。他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著春日清晨微涼的氣息。玄色錦袍的下擺沾著幾顆晶瑩的露珠，發(fā)髻紋絲不亂，俊美的臉上沒什么表情，深邃的目光淡淡掃過屋內(nèi)的一片狼藉——翻倒的硯臺、墨染的宣紙、夫子鐵青的臉、以及藏海那雙沾滿墨跡、正無辜地望向他的小手。

氣氛瞬間凝滯。奶嬤嬤和丫鬟們嚇得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孫夫子一見王爺駕臨，更是又氣又急，連忙起身拱手，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告狀意味：“王爺！您看看！這……這簡直不成體統(tǒng)！老朽教習(xí)數(shù)十載，從未見過如此……如此頑劣不堪！老朽方才不過稍加訓(xùn)誡，說其心浮氣躁難成器，便得此回應(yīng)！朽木！朽木??！”他指著那片墨跡，痛心疾首。

永容王沒有立刻回應(yīng)夫子，他的目光落在藏海臉上。小家伙似乎有點(diǎn)茫然，還有點(diǎn)被夫子吼聲驚到的小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種“我又闖禍了但好像也沒那么嚴(yán)重”的懵懂。他邁步走了進(jìn)來，步履沉穩(wěn)，玄色袍角拂過光潔的地面，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他沒有先去安撫夫子，也沒有訓(xùn)斥藏海，而是徑直走到了藏海的小書案旁。那方翻倒的端硯已被丫鬟扶起，但墨汁已潑了大半，在雪白的宣紙上肆意流淌。他垂眸看了一眼那猙獰的墨跡，又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qū)O夫子，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gè)人耳中：

“夫子說他是‘朽木’？”

孫夫子一愣，沒料到王爺會先問這個(gè)，下意識點(diǎn)頭：“是……老朽一時(shí)情急，失言……”

“失言？”永容王唇角似乎極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冷得幾乎沒有溫度。他微微側(cè)身，目光落回藏海那張仰起的小臉上，小家伙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似乎也在等他的反應(yīng)。

王爺忽然俯下身。這個(gè)動作讓所有人都是一怔。他頎長挺拔的身軀彎折下來，玄色的衣料幾乎擦過藏海沾了墨跡的小錦袍，那張慣常冷峻、帶著上位者疏離感的俊臉，瞬間離藏海很近很近。近到藏海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纖長的睫毛，能聞到他身上清冽如雪后松林般的氣息。陽光透過窗欞，在他深邃的眼窩投下小片陰影，那雙如同寒潭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著藏海有些呆愣的小臉。

“聽好了。”王爺?shù)穆曇魤旱煤艿?，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耳語的磁性，只對著藏海一人。那聲音不再冰冷，反而有種循循善誘的意味，卻又裹挾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看著藏海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下次，若還有人敢說你是‘朽木’……”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眼眸牢牢鎖住藏海，似乎在確認(rèn)小家伙是否聽進(jìn)去了。藏海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小拳頭微微攥緊，烏溜溜的眼睛里滿是專注和一絲被這近距離低語激起的、莫名的興奮。

永容王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極快地掃過一旁孫夫子那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膛，隨即又落回藏海臉上，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他繼續(xù)用那種只有藏海能清晰聽到的、低沉而有力的聲音，緩緩?fù)鲁龊竺娴脑挘?/p>

“…你就回他——”

他微微瞇起眼，眼神里掠過一絲冰冷的、近乎惡意的促狹，聲音卻依舊平穩(wěn)：

“‘總比您爛根強(qiáng)。’”

“……”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gè)靜思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孫夫子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指著永容王，又看看一臉懵懂、似乎還在努力消化這句話的藏海，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盃€根”？！這……這簡直是……是辱及斯文！是人身攻擊！是對他幾十年清譽(yù)的毀滅性打擊！

奶嬤嬤和丫鬟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王爺……王爺竟然教小公子說這種話？！還是對著夫子？！這……這比直接罵人還狠毒百倍??！

而事件的中心人物——藏海，此刻小臉上卻是一片茫然之后的豁然開朗！他其實(shí)沒太明白“爛根”具體是什么意思，但王爺那冰冷又帶著點(diǎn)惡作劇意味的眼神，還有孫夫子瞬間變得像見了鬼一樣的臉色，都讓他本能地覺得：王爺教的這句話，一定是個(gè)非常厲害、非常解氣的“大殺器”！

他烏溜溜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被點(diǎn)亮的黑曜石，小胸脯不自覺地挺了挺，仿佛瞬間擁有了某種神秘的武器。他甚至無意識地跟著王爺?shù)奈惨?，小嘴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像是在默念那三個(gè)字——“爛根強(qiáng)”。

永容王直起身，仿佛剛才只是隨口教了藏海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語。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自己一絲褶皺也無的袖口，動作優(yōu)雅而從容。然后，他才仿佛終于注意到一旁氣得搖搖欲墜的孫夫子，目光淡淡地投過去，語氣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

“孫夫子這是怎么了？臉色如此難看？可是身體不適？”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狼藉的書案，又落回夫子臉上，那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夫子因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面容，語氣依舊是那種平鋪直敘、卻字字如刀的評價(jià)：

“哦，想必是年紀(jì)大了，精力不濟(jì)。教習(xí)蒙童，原也不該勞動您這般‘根基深厚’的老先生。看來，是本王府上……廟小，供不起您這尊大佛了。”

“根基深厚”四個(gè)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冰珠砸在玉盤上，清脆又冰冷，帶著赤裸裸的諷刺，直指剛才那句“爛根強(qiáng)”的呼應(yīng)！

孫夫子只覺得一股腥甜直沖喉頭，眼前陣陣發(fā)黑。羞辱！這是赤裸裸的羞辱！王爺不僅不懲戒頑童，反而親自下場，用如此粗鄙不堪的市井之言教唆！最后竟還倒打一耙，說他“根基深厚”、“精力不濟(jì)”？這哪里是廟小容不下他，分明是嫌他礙眼，嫌他“根爛”了！他幾十年的清名，一輩子的斯文，在這位權(quán)勢滔天的王爺眼中，竟不如他養(yǎng)子片刻的歡顏！

“你……你……”孫夫子指著永容王，手指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咯咯作響，卻是一個(gè)完整的字也吐不出來。最終，他眼前一黑，身體猛地晃了晃，要不是旁邊眼疾手快的奶嬤嬤下意識地扶了一把，這位飽讀詩書的老翰林，怕是要當(dāng)場厥倒在這靜思齋里。

永容王卻連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仿佛眼前這位氣得快背過氣的老夫子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藏海身上。小家伙還沉浸在剛才那句“厲害話”帶來的新奇和興奮感里，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驚人，完全沒注意到夫子快被氣死的慘狀，甚至連自己手上的墨跡都忘了。

王爺看著他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再次俯身，卻不是說話。只見他極其自然地從自己玄色錦袍的袖袋中，抽出了那條雪白無瑕的素帕——正是前幾日給藏海擤鼻子的那條，顯然已被清洗得干干凈凈。

在藏海有些困惑的目光注視下，王爺一手穩(wěn)穩(wěn)地托起他沾滿墨跡的小臟手，另一只手捏著素帕，動作帶著一種與剛才教唆毒舌時(shí)截然相反的細(xì)致和……嗯，習(xí)慣性的嫌棄？他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用那方潔白的帕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仔仔細(xì)細(xì)地擦拭著藏海手指上烏黑的墨汁。力道不輕不重，帕子吸飽了墨，很快變得污濁不堪。

藏海乖乖地伸著手，仰著小臉，看著王爺近在咫尺的、專注的側(cè)臉。陽光透過窗紙，柔和地勾勒著他冷峻的輪廓，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處那抹幾乎難以察覺的……無奈？藏海覺得手指被擦得有點(diǎn)癢，忍不住想蜷縮，卻被王爺那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手穩(wěn)穩(wěn)托住。

“臟死了?！蓖鯛旑^也不抬，薄唇微動，吐出三個(gè)冰碴子似的字，語氣是慣常的嫌棄?？赡遣潦玫膭幼?，卻未曾停歇，直到把藏海五根小蘿卜似的手指都擦得恢復(fù)了原本的白嫩，只留下指甲縫里一點(diǎn)頑固的黑色印記。

擦完手，王爺直起身，看也不看那方變得烏黑的素帕，隨手就將其塞回了袖袋。整個(gè)過程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天經(jīng)地義。

“帶下去，換身干凈衣裳。”他對著奶嬤嬤淡淡吩咐了一句，目光掠過依舊扶著椅子、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孫夫子，語氣淡漠得如同在談?wù)撎鞖猓骸爸劣诜蜃印磥硎钦娣α?。送客，好生送孫老先生回府將養(yǎng)。束脩加倍奉上，算是本王的……謝意。”

最后兩個(gè)字，他說得輕飄飄，卻像兩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孫夫子搖搖欲墜的尊嚴(yán)上。

奶嬤嬤如蒙大赦，連忙抱起還有些懵懂的藏海，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片讓她窒息的書房。丫鬟們手忙腳亂地去攙扶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能發(fā)出嗬嗬喘息聲的孫夫子。

永容王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挺拔孤冷。他最后瞥了一眼書案上那片刺目的狼藉墨跡，又仿佛透過這片狼藉，看到了某個(gè)未來小魔王更加肆無忌憚的“毒舌”前景。他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辨不出是無奈還是別的什么情緒，隨即轉(zhuǎn)身，袍袖微拂，帶著一身清冽的氣息，大步離開了這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驚心動魄”育兒課的靜思齋。

身后，只留下孫夫子被攙扶出去時(shí)，那壓抑不住的、悲憤欲絕的嗚咽聲，在春日暖融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