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shù)纳碛皬氐紫г陂T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只留下那句帶著冰碴子似的嘲諷——“買核桃補(bǔ)腦”——在藏海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反復(fù)撞擊。十兩銀子!比他那點可憐的歲錢不知多了多少倍!可……可核桃?補(bǔ)腦?王爺果然是在拐著彎罵他蠢!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委屈、不甘和被看輕的羞憤,像滾燙的巖漿,猛地沖垮了剛剛被嚇回去的淚堤。
“嗚哇——!”一聲比之前更響亮、更撕心裂肺的嚎哭,猛地炸響在驟然顯得格外空曠的臥房里。
藏海像被抽掉了骨頭,小身子一軟,整個人撲倒在冰涼光滑的地磚上,也不管那身剛換上的干凈細(xì)棉寢衣會不會沾上塵土硝灰。他手腳并用地?fù)潋v著,小拳頭狠狠捶打著堅硬的地面,仿佛在捶打那個可惡的、總是笑話他、總是讓他計劃泡湯的王爺。
“壞蛋!大壞蛋!嗚嗚嗚……我的爆竹!我的歲錢!都怪你!都怪你!哇啊啊啊——!”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憋得通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沾濕了身下的地磚。什么規(guī)矩,什么體面,此刻全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滿心滿肺的傷心和憤怒需要發(fā)泄。
春桃和夏荷兩個小侍女,早在王爺現(xiàn)身時就嚇得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此刻聽著小祖宗這驚天動地的哭嚎,看著她那不管不顧在地上打滾撒潑的模樣,更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兩人互相推搡著,誰也不敢上前去碰這團(tuán)熊熊燃燒的小火球。
“小、小公子……”春桃壯著膽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地上涼……您快起來吧……”
回應(yīng)她的是藏海更用力的一記捶打和拔高的哭腔:“不起!就不起!王爺是大壞蛋!讓他凍死我算了!嗚嗚嗚……我的小霹靂啊……”
夏荷都快哭了,求助的目光投向門口——王爺?shù)挠白釉鐩]了,只有兩個侍衛(wèi)木頭樁子似的守著門框,眼觀鼻鼻觀心,對屋內(nèi)的“慘劇”置若罔聞。
藏??薜没杼旌诘兀挥X得五臟六腑都要被這委屈給攪碎了。他哭自己那泡了湯、精心策劃的“爆竹大計”,哭自己那打了水漂、連個響都沒聽見的歲錢,哭王爺那冷冰冰的眼神和扎心窩子的嘲諷……他越想越傷心,越哭越來勁,手腳胡亂揮舞著,蹬掉了腳上一只軟底小睡鞋。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在門口響起: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您這又是唱的哪一出《竇娥冤》啊?快別嚎了,老奴這耳朵都要被您震聾了!”
是老管家福伯。他顯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趕來的,花白的胡子還微微顫動著,身上披著一件半舊的家常棉袍,顯然是剛從被窩里爬起來。他繞過門口杵著的侍衛(wèi),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進(jìn)來,看見地上那滾得一身灰、哭得驚天動地的“小泥猴”,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快!快扶起來!春桃夏荷,你們是木頭嗎?”福伯急聲催促著,自己也彎下腰,想去拉藏海的胳膊。
“別碰我!”藏海正處于情緒崩潰的頂點,猛地甩開福伯的手,小身子一扭,繼續(xù)對著地面哭訴,“都是壞人!王爺是大壞人!福伯是幫兇!嗚嗚……我的爆竹沒了……錢也沒了……都沒了……”
福伯被他甩得一個趔趄,站穩(wěn)后看著這油鹽不進(jìn)的小祖宗,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攤被淚水洇濕的痕跡,又看看藏海身上那件剛換上就滾得灰撲撲的寢衣,心疼那上好的料子,更心疼王爺回頭知道了肯定又要皺眉。
“哎喲,小祖宗誒!”福伯拍著大腿,苦口婆心,“不就是爆竹嗎?不就是歲錢嗎?沒了就沒了!那玩意兒多危險?。鹳F的小手小臉可怎么得了?王爺那是疼您,才不讓您玩那些嚇人的東西!您看看您,哭得跟小花貓似的,多不值當(dāng)!”
藏??蘼曨D了頓,抽噎著抬起糊滿淚水的臉,紅通通的眼睛瞪著福伯:“他疼我?他……他只會笑話我!還罵我笨!說我的錢是交……交智商稅!還讓我吃核桃!”核桃兩個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出來的,仿佛那是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福伯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暗罵王爺這嘴是真毒,面上還得堆起十二分的慈愛笑容:“哎喲,王爺那是跟您逗著玩兒呢!那是……那是愛之深責(zé)之切!您想想,王爺什么時候虧待過您?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那十兩銀子,您想買什么糖畫兒、泥人兒買不著?比您那點歲錢可多多了!”
提到十兩銀子,藏海的哭聲又弱了幾分,但小嘴還是倔強(qiáng)地癟著,滿臉寫著“我不信,我不服”。
福伯一看有門,趕緊趁熱打鐵,使出了殺手锏。他彎下腰,湊近藏海耳邊,壓低聲音,用一種分享天大秘密的語氣神秘兮兮地說:“小公子,老奴跟您說個掏心窩子的話。王爺啊,他剛才出門的時候,可是特意回頭,又小聲吩咐了賬房一句……”
藏海的抽噎徹底停了,掛著淚珠的長睫毛撲閃了一下,帶著點狐疑看向福伯。
福伯一臉鄭重:“王爺說啊——”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吊足了胃口,“‘那十兩銀子,不許買核桃!’”
藏海的眼睛倏地睜大了。
“王爺說,”福伯模仿著王爺那冷冰冰又帶著點別扭的語氣,“‘省得那小子真吃傻了,回頭更麻煩。’”他頓了頓,看著藏海瞬間亮起來的眼睛,笑瞇瞇地補(bǔ)上最后一擊,“王爺還說,‘讓他買點甜的,堵上那張只會嚎的嘴?!犅牐⊥鯛斶@是心疼您哭呢!嘴上嫌棄,心里可惦記著給您買糖吃!”
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如同甘霖澆在了藏海干涸委屈的心田上。雖然王爺?shù)脑挶桓2D(zhuǎn)述得依舊不那么中聽,但那句“不許買核桃”、“買點甜的”,簡直是天籟之音!
“真的?”藏海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小臉上還掛著淚痕,但眼睛里的怒火和傷心已經(jīng)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將信將疑的希冀。
“千真萬確!”福伯拍著胸脯保證,“老奴敢拿項上人頭擔(dān)保!王爺就是那性子,說話是難聽了點,可心是頂頂好的!您是他心尖尖上的肉,他能不疼您?快別哭了,看這眼睛腫的,明天該難受了?!彼贿呎f,一邊示意春桃夏荷趕緊上前。
這一次,藏海沒有反抗,任由兩個小侍女把他從地上半扶半抱地攙了起來。他抽抽搭搭地,還在小聲抱怨:“那……那他干嘛嚇唬我……還捏我下巴……那么疼……”
福伯一邊掏出自己干凈的汗巾子,動作略顯笨拙但很輕柔地給藏海擦著哭花的小臉,一邊語重心長地“解釋”:“那不是嚇唬您,那是王爺著急!您想想,您剛才那爆竹差點砸了王爺最心愛的瓶子!那可是御賜的寶貝!王爺那一下,是后怕!是擔(dān)心您!怕您真闖下大禍,回頭自己也嚇著不是?”
藏海想起那瓶子晃動的驚險一幕,縮了縮脖子,終于有點后怕地“哦”了一聲。
“所以啊,”福伯見縫插針,立刻開始灌輸,“王爺雖然罰您抄《靜心咒》,那也是為您好!讓您靜靜心,別總想那些個危險玩意兒。您乖乖抄了,王爺心里頭高興,說不定明天那十兩銀子就變二十兩了!您說是不是?”
十兩變二十兩!這個前景讓藏海的眼睛徹底亮了起來,連最后一絲委屈也煙消云散。他用力點點頭,帶著濃重的鼻音,甕聲甕氣地說:“嗯!我抄!我明天就抄!”
“這才對嘛!”福伯松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笑容,“這才是咱們懂事的小公子!快,春桃夏荷,打熱水來,給小公子擦擦臉洗洗手,換身干凈的寢衣。哎喲,這身都滾成什么樣了……”
藏海乖乖地被侍女們簇?fù)碇ハ词?。他坐在小凳子上,任由溫?zé)岬呐磷臃鬟^臉頰,心里頭那點憋悶早就被“十兩銀子”、“不許買核桃”、“買點甜的”以及“可能變二十兩”的巨大糖衣炮彈給轟得渣都不剩了。他甚至開始美滋滋地盤算,明天那十兩銀子,除了買最貴的糖畫兒和最大的泥人兒,還能買點什么呢?
福伯站在一旁,看著小祖宗終于雨過天晴,心里默默擦了把汗。他抬眼望了望王爺離開的方向,無聲地嘆了口氣。王爺啊王爺,您這“毒舌慈父”的戲碼,可真是苦了他們這些底下跑斷腿、磨破嘴皮子的人喲!
然而,當(dāng)?shù)诙烨宄?,藏海難得起了個大早,精神抖擻地坐在書案前,鋪開雪浪紙,握著紫毫筆,準(zhǔn)備開始他人生第一次“靜心”抄書大業(yè)時,那點被糖衣炮彈暫時壓下的“惡童”本性,又開始在蠢蠢欲動了。
《靜心咒》?什么鬼東西!字密密麻麻,看起來就讓人頭大。而且,王爺昨天那副冷冰冰、高高在上教訓(xùn)人的樣子,還有那句“智商稅”和“核桃補(bǔ)腦”,雖然被福伯“解釋”成了關(guān)心,可藏海心里頭那點小小的、被看扁的不服氣,像顆頑強(qiáng)的種子,悄悄拱破了糖衣。
他看著那一個個端正卻枯燥的墨字,小眉頭越皺越緊。靜心?他偏不靜!
一個大膽的、帶著點報復(fù)和惡作劇意味的念頭,如同投入靜水的小石子,在他那顆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小腦袋里蕩漾開來。他烏溜溜的眼珠狡黠地一轉(zhuǎn),嘴角勾起一個賊兮兮的笑容。
他放下抄書的筆,踮著腳,像只偷油的小老鼠,溜到王爺那張寬大氣派的紫檀木書案前。案頭堆著幾本王爺??吹臅?,其中一本藍(lán)布封面的,書角已經(jīng)磨得有些毛了,顯然是王爺?shù)男念^好。
藏海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書抽了出來。很重,帶著墨香和紙張?zhí)赜械奈兜?。他抱著書,又溜回自己的小書案,把那本《靜心咒》嫌棄地推到一邊。
他翻開王爺?shù)臅?,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比《靜心咒》還難懂。但這難不倒藏海。他拿起自己的紫毫筆,蘸飽了濃黑的墨汁,咧開嘴,露出一個“小惡魔”般的笑容。
王爺不是嫌他笨嗎?不是讓他“靜心”嗎?好?。∷驮谕鯛斪钚膼鄣臅稀办o心”給他看!
他屏住呼吸,小手握著筆,帶著一種“神圣”的破壞欲,在那整潔的、印滿端莊墨字的書頁空白處,落下了他“靜心”的第一筆——一個歪歪扭扭、圓頭圓腦、擠眉弄眼的大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