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那“十兩銀子變二十兩”的許諾,如同吊在拉磨毛驢眼前的胡蘿卜,終究沒能讓藏海安安分分地在那方小小的書案前坐滿一個時辰。
抄書?
抄那比裹腳布還長的《靜心咒》和《弟子規(guī)》?
還要整整四十遍?
在藏海那顆被寵得無法無天、只盛得下新奇與玩樂的小腦袋瓜里,這簡直是永容王爺發(fā)明出來的、比任何酷刑都要殘忍的折磨!他才抄了不到半頁《靜心咒》,手腕就開始發(fā)酸,眼皮就開始打架,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在他眼前扭曲跳躍,像一群嘲笑他的小黑螞蟻。福伯在一旁研墨研得手腕都快斷了,嘴里還絮絮叨叨地念著“能者多勞”、“王爺看重”,藏海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比聽夫子講學還要難受百倍。
“福伯……”藏海有氣無力地趴在冰涼的玉版宣上,小臉貼著紙面,那點未干的墨跡蹭到了他白嫩的臉頰上,留下一道滑稽的黑痕,“手腕疼……腦袋暈……我要死了……”
福伯看著自家小公子那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心疼得直抽抽,可瞥見窗邊王爺那道挺拔冷峻、仿佛生了根般紋絲不動的背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哄:“哎喲我的小公子,再堅持堅持!想想那二十兩銀子!西街新出的蜜餞果子,還有那會轉圈的糖畫兒小人……”
銀子?蜜餞?糖畫兒?
若在平時,這些字眼足以讓藏海滿血復活??纱丝?,在四十遍抄書的重壓之下,它們顯得那么遙遠,那么虛無縹緲。藏海癟癟嘴,烏溜溜的大眼睛無神地掃過書案角落——那里還堆著幾本昨夜被他“研究”過的、講述奇技淫巧的雜書圖冊。其中一本,畫著各種精巧的木頭機關,齒輪咬合,杠桿傳動,看得他眼花繚亂。
一個念頭,如同被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被抄書折磨得快要麻木的小腦袋里,漾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機關……自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庭院里,那方養(yǎng)著幾尾名貴錦鯉的蓮花池,在午后的陽光下波光粼粼。幾條肥碩的紅鯉、金鯉正悠閑地擺動著尾鰭,在碧綠的蓮葉間穿梭嬉戲。
喂魚。
這本來是王府小廝每日清晨的例行工作??刹睾:鋈挥X得,這簡單重復的活兒,充滿了……傻氣!人為什么要每天跑去喂?為什么不能讓機關自己動起來?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孩童異想天開與“惡童”式破壞欲的沖動,瞬間壓倒了抄書的痛苦和對王爺積威的恐懼。王爺不是說他該“補腦”嗎?王爺不是嫌他“智商稅”嗎?王爺不是罰他抄書嗎?
哼!他就補個大的!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王爺,他藏海的小腦袋瓜,聰明著呢!他要發(fā)明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自動喂魚機!
這個念頭一起,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藏海全部的激情。手腕也不酸了,腦袋也不暈了,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小臉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眼睛亮得驚人。
“福伯!”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即將干壞事的緊張與興奮,“研墨太慢了!我要……我要出去透透氣!就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不等福伯反應過來,藏海像條滑溜的小泥鰍,滋溜一下就從書案后鉆了出來,撒開小短腿就往外跑,目標直指庭院角落堆放雜物的小庫房。
“哎?小公子!小公子您去哪兒?。繒€沒……”福伯急得在后面追了兩步,可哪里追得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口,留下滿桌狼藉的筆墨紙硯和那本剛開了個頭、墨跡未干的《靜心咒》。
福伯偷眼瞧了瞧窗邊。王爺依舊負手而立,目光沉靜地望著庭院,似乎對身后這場小小的騷動毫無所覺。但福伯分明看到,王爺那垂在寬大袖袍下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
完了。福伯心里哀嘆一聲,這小祖宗,剛消停沒半個時辰,這是又要捅什么新簍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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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角落的小庫房,是藏海的“秘密基地”之一。這里堆滿了王府淘汰下來的舊物什——缺了腿的桌椅、褪了色的舊屏風、蒙塵的花盆,還有各種不知用途的零碎木頭、竹筒、鐵片……平日里少有人來,正好成了藏海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理想場所。
“砰!”藏海用小小的肩膀頂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灰塵和陳舊木頭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毫不在意,貓著腰鉆了進去,反手把門虛掩上。
“自動喂魚機……自動喂魚機……”藏海嘴里念念有詞,烏溜溜的大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在昏暗的庫房里掃視,搜尋著一切可以利用的材料。
有了!
他的目光首先鎖定在一根手臂粗細、長約三尺的湘妃竹上。那是去年夏天用來支撐藤蔓的,后來藤蔓枯死就閑置了。竹子中空,正好可以用來輸送魚食!
旁邊還有幾個廢棄的點心模子,有方的有圓的,邊緣被打磨得很光滑。藏海抓起一個,在手里掂了掂,咧嘴一笑——這大小,塞進竹筒里當“開關”正合適!
角落里堆著些舊齒輪,銹跡斑斑,是從一架壞掉的西洋自鳴鐘上拆下來的。藏海費力地拖出一個看起來還算完整的小齒輪,眼睛放光——這就是讓機關“動”起來的關鍵!
最妙的是,他在一堆破布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小段富有彈性的牛筋繩!還有幾塊大小不一的木板!
靈感如同泉水般在藏海的小腦袋里咕嘟咕嘟往外冒。他興奮地搓著小手,臉頰上那個小酒窩深深陷了下去。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杰作矗立在蓮花池邊,那些笨拙的小廝們再也不用每天跑來跑去,只要他的機器一發(fā)動,魚食就會“嘩啦啦”自動落入水中,引得錦鯉們爭相搶食!王爺一定會目瞪口呆,然后……然后說不定就會收回那可怕的四十遍抄書令!
說干就干!
藏海擼起他那月白色細棉寢衣的袖子(那身剛換上沒多久的干凈衣服瞬間就蹭上了灰塵),露出兩截白藕似的小胳膊,開始了他偉大的“錦鯉復仇”計劃。
他首先把那根湘妃竹拖到庫房中央稍微亮堂點的地方。竹子有些沉,他吭哧吭哧地拖著,小臉憋得通紅。然后找來一把生了銹但還算鋒利的舊柴刀——這是他上次“研究”劈柴時偷偷藏在這里的。他回憶著圖畫書里水車的模樣,模仿著,用柴刀在竹子中段小心翼翼地劈砍,試圖挖出一個可以容納點心模子活動的“凹槽”。
“咔!咔!”柴刀劈在堅韌的竹節(jié)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碎竹屑飛濺,有幾片還沾到了藏海汗津津的額頭上。他全神貫注,小眉頭緊鎖,小嘴抿成一條線,使出吃奶的力氣,一下,又一下。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混合著灰塵,在他白皙的小臉上畫出幾道滑稽的黑痕。
不知劈砍了多久,終于,“咔嚓”一聲脆響,竹筒中段被他硬生生挖出了一個歪歪扭扭、邊緣參差不齊的豁口。藏海歡呼一聲,顧不得擦汗,拿起那個圓形的點心模子就往豁口里塞。模子有點大,他撅著小屁股,用力往里懟,小臉都憋紅了,才勉強卡進去一半,晃晃悠悠地懸在那里。
“成了!”藏海得意地拍拍手,絲毫沒覺得這“機關”有什么不妥。他又把那塊小齒輪固定在豁口上方的一塊木板上,用找到的鐵釘和石頭敲敲打打,試圖讓齒輪能轉動起來,帶動下面的點心模子開合。
“哐當!哐當!”敲打聲在寂靜的庫房里格外刺耳。齒輪沒固定好,反而掉了下來,差點砸到他的腳趾頭。藏?!鞍パ健币宦曁_,小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想了想,干脆放棄了復雜的齒輪傳動,直接用那段富有彈性的牛筋繩,一頭綁住點心模子,另一頭繞過一根橫著的竹竿,用力往下拉。模子果然被牛筋繩的力量拉得向上翹起,露出了豁口。一松手,模子又“啪嗒”一聲落回原位,堵住了豁口。
“哈哈!對對對!就是這樣!”藏海興奮地拍手跳了起來,完全沒意識到這簡陋的裝置和“自動”二字相去甚遠。他把湘妃竹豎起來,豁口朝下,想象著魚食從竹筒上端倒進去,然后通過這個“開關”漏下去的樣子。
接下來是動力部分。圖畫書里的機關都有個發(fā)條或者重物驅動。藏海的目光在庫房里逡巡,最后落在一個被丟棄的、沉重的小石鎖上。那是侍衛(wèi)們練武用的,嫌太小就扔這里了。藏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石鎖拖到“機關”旁邊。他又找來一截麻繩,一頭拴在石鎖上,另一頭……他犯了難。怎么才能讓石鎖下落的力量拉動牛筋繩,從而打開那個點心模子開關呢?
他蹲在地上,小腦袋高速運轉,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畫著圈。陽光透過庫房高處的氣窗斜射下來,形成一道光柱,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藏海的目光被這光柱吸引,他伸出沾滿灰塵的小手,想去抓那些飛舞的塵埃。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光柱投射在地上,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圓形的光斑。
光斑……圓……
藏海猛地一拍小腦瓜,眼睛賊亮:“有了!輪子!”
他立刻在雜物堆里翻找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個破舊的木頭車輪轂,雖然邊緣有些破損,但中間的軸孔還在。他又找來一根還算筆直的硬木棍,削尖了一頭,費力地塞進車輪轂的軸孔里,一個簡易的“絞盤”就誕生了!
他把麻繩的另一頭纏在絞盤上,然后把絞盤固定在一塊厚木板上。最后,將拉動點心模子的牛筋繩,小心翼翼地繞過絞盤的一側,也固定在絞盤軸上。
“大功告成!”藏??粗矍斑@個由湘妃竹、點心模子、牛筋繩、石鎖、木輪轂、木板組成的、奇形怪狀、搖搖欲墜的“自動喂魚機”,叉著小腰,挺起小胸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雖然模樣實在不敢恭維,連接處歪歪扭扭,牛筋繩繃得緊緊的,絞盤似乎隨時會散架,石鎖也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砸下來……但在藏海眼里,這無疑是人類智慧最璀璨的結晶!足以讓那些只會抄書的夫子們羞愧得鉆地縫!
“王爺說我該補腦?哼!看我的超級無敵自動喂魚機!比抄書厲害一百倍!”藏海得意地哼唧著,小臉上滿是墨跡、灰塵和汗水的混合物,只有那雙大眼睛亮得驚人,閃爍著純粹的、屬于孩童的創(chuàng)造與破壞交織的光芒。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試驗他的杰作!至于那四十遍抄書?早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蓮花池邊,錦鯉們對著他的“自動喂魚機”頂禮膜拜的景象。
藏海使出吃奶的力氣,連拖帶拽,將這個幾乎和他差不多高的、笨重的“超級無敵自動喂魚機”,一點一點地從庫房陰暗的角落里,挪向門口那一片光明的庭院。沉重的石鎖在地上摩擦,發(fā)出刺耳的“滋啦”聲,歪斜的竹筒和晃晃悠悠的點心模子,仿佛在預示著某種不祥。
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藏海瞇著眼,看著自己費盡心血拖到蓮花池邊的“杰作”,又看了看池水中那些渾然不覺危險臨近、依舊悠閑擺尾的錦鯉,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得意、期待和一絲孩子氣惡作劇的笑容。
“錦鯉大寶貝們……開飯啦!”他小聲地、興奮地宣布,搓了搓沾滿污跡的小手,準備啟動他偉大的發(f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