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夏天,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悶熱地壓在浙西孝豐的山巒之間。軍統(tǒng)一道措辭嚴(yán)厲的命令,如同驅(qū)趕羊群的鞭子,將散布在蘇浙皖敵后水網(wǎng)丘陵間的各路忠義救國軍殘部、支隊,驅(qū)趕著向這片天目山北麓的褶皺之地匯聚。
孝豐,這個群山環(huán)抱中的小鎮(zhèn),驟然被涌入的兵痞、草莽、潰兵和形形色色的武裝人員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狹窄的青石板街道上,擠滿了穿著五花八門、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軍人。有穿著破爛國軍制服、眼神麻木的潰兵;有穿著黑色香云紗短褂、敞著懷、露出刺青的幫會分子;有穿著土布褂子、扛著老掉牙鳥銃、眼神怯生生的地方民團(tuán);甚至還有穿著綢緞馬褂、帶著家丁、抬著箱籠、一臉倨傲的地主武裝頭目??諝庵袕浡钩?、劣質(zhì)煙草味、馬糞味和一種躁動不安的喧囂。臨時搭建的營地里,爭吵聲、賭博的吆喝聲、打架斗毆的怒罵聲日夜不息。小小的鎮(zhèn)子,像一個巨大的、混亂的蜂巢。
李振邦帶著他的第三中隊,隨著大隊人馬,跋涉數(shù)日,疲憊不堪地抵達(dá)孝豐。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沉。這哪里是整軍經(jīng)武的基地?分明是個巨大的、失控的江湖碼頭。羅七卻如魚得水,他那股子江湖草莽氣在這里找到了同類。他拖著那條在上海落下的、走路微跛的傷腿,很快就在營地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憑借“上海灘杜先生手下紅棍”(他自稱的)和“炸過鬼子鐵王八”的名頭,加上幾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銀元做東,他迅速和幾個同樣出身草莽、帶著濃重匪氣的收編武裝頭目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營地的角落里,時常圍著一圈人,吆五喝六地擲骰子賭錢,煙霧繚繞,粗鄙的笑罵聲和輸急眼的叫嚷聲刺耳地傳來。
“羅隊長!又贏了?手氣旺?。 币粋€滿臉橫肉、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子的漢子(據(jù)說是新收編的某股“水上好漢”頭目)拍著羅七的肩膀。
“嘿嘿,小意思!晚上弄點老酒,再搞只雞!”羅七叼著煙卷,瞇著眼,臉上那道疤在煙霧中顯得有些猙獰,隨手將贏來的幾個銅板扔給旁邊一個眼巴巴看著的小兵,“賞你的,去買包煙!”
李振邦皺緊了眉頭。他走過去,沉聲道:“羅副隊長,軍紀(jì)渙散,成何體統(tǒng)?上面三令五申……”
羅七斜睨了他一眼,噴出一口濃煙,打斷他的話:“李隊長,省省吧!這鬼地方,鳥不拉屎,弟兄們都快悶出鳥來了!不賭兩把,喝兩口,怎么熬?再說了,”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嘲諷,“你看那邊——”
他努努嘴,指向營地另一側(cè)。那里搭著幾頂相對干凈的帳篷,外面站著幾個穿著簇新短褂、挎著盒子炮、眼神警惕的家丁。幾個穿著綢緞長衫、腦滿腸肥的頭目,正坐在帳篷前的馬扎上,悠閑地喝著蓋碗茶,對著營地指指點點,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
“那是湖州張老爺子的自衛(wèi)團(tuán),帶著幾十號人,十幾條快槍,還有幾大車糧食來的!人家是‘請’來的!咱們算什么?賣命的丘八!規(guī)矩?”羅七嗤笑一聲,“規(guī)矩是給咱們這些沒靠山的定的!睜只眼閉只眼吧,我的大中隊長!”
李振邦看著羅七,又看看那些趾高氣揚的地主老爺們,再看看營地中央混亂不堪的景象,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孝豐,匯聚的不僅僅是兵力,更是將忠義救國軍內(nèi)部原本就存在的階層鴻溝、地域隔閡、江湖習(xí)氣與軍隊紀(jì)律的沖突,赤裸裸地、成倍地放大在了眼前。
整編大會在鎮(zhèn)外一片相對平坦的打谷場上舉行。四周的山巒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著場中黑壓壓的人群。新任的總指揮——一位姓俞的將軍,據(jù)說是戴笠的心腹,穿著筆挺的黃呢將軍服,佩戴著少將領(lǐng)章,站在臨時搭建的木臺上,身姿筆挺,神情肅穆。他聲音洪亮,通過鐵皮喇叭,清晰地傳遍整個山谷:
“……自淞滬喋血,敵后轉(zhuǎn)戰(zhàn),我忠義救國軍各部,披荊斬棘,浴血奮戰(zhàn),牽制敵寇,功勛卓著!然散兵游勇,難成合力!今奉軍事委員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戴局長令,于孝豐整編各部,合零為整,鑄就敵后利劍!經(jīng)此整編,我忠義救國軍,兵員已達(dá)兩萬之眾!”
臺下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有驚訝,有懷疑,也有幾分莫名的激動。兩萬人!這在敵后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了。
“整編后,設(shè)教導(dǎo)總隊若干,專司訓(xùn)練!行動總隊若干,專司作戰(zhàn)!”俞將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我部之任務(wù),亦將更為艱巨!非僅游擊襲擾,更需深入虎穴,刺探敵情!爆破其要隘,暗殺其首惡!剪除其爪牙漢奸!肅清地方,確保敵后根據(jù)地的純潔!”
“肅清地方”四個字,他咬得格外重。緊接著,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語氣變得冰冷而強硬:“值此國難當(dāng)頭,民族危亡之際,內(nèi)部團(tuán)結(jié),至關(guān)重要!然敵寇狡詐,更有異黨分子,假借合作抗日之名,行滲透破壞之實,實乃黨國心腹大患!此等隱患,尤須警惕!各部隊務(wù)必擦亮眼睛,甄別忠奸!遇有異黨分子活動,須及時上報!必要時,可采取斷然措施,絕不姑息!此乃****之訓(xùn)示,亦是我忠義救國軍‘忠’字當(dāng)頭之要義!忠心義勇,救國救民,更要忠于黨國,忠于領(lǐng)袖!”
“忠于黨國!忠于領(lǐng)袖!”俞將軍身后的副官帶頭高呼。
臺下響起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應(yīng)和聲。更多的人則是沉默,眼神復(fù)雜地交換著。李振邦站在自己中隊的前排,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隨著俞將軍的話語彌漫開來。“異黨”、“心腹大患”、“斷然措施”……這些冰冷的詞匯,像淬了毒的釘子,一顆顆釘進(jìn)了“救國救民”的旗幟里。他下意識地望向新四軍活動的大致方向,周明遠(yuǎn)在夕陽下為老農(nóng)包扎的身影,與這充滿殺伐之氣的訓(xùn)令,在他腦海中猛烈地碰撞。
李振邦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主席臺一側(cè)。那里站著幾個穿著深灰色中山裝、與周圍軍裝人格格不入的人。他們站姿筆挺,雙手自然下垂,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冰冷,不動聲色地掃視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仿佛在審視一群待價而沽的牲口,又像是在搜尋著隱匿的獵物。為首一人,約莫三十歲上下,面容清瘦,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緊抿著,沒有一絲笑意。他的目光尤其銳利,像兩把無形的錐子,緩緩掃過那些新收編的、神情桀驁的地方武裝頭目,掃過羅七那群聚在一起、臉上猶帶著賭場興奮的草莽,最后,那目光似乎也在李振邦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里沒有溫度,只有審視、評估,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警告。李振邦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這人是誰——沈醉!軍統(tǒng)局督察室主任,戴笠手下以冷血高效著稱的得力干將!他出現(xiàn)在孝豐,絕非偶然。他是軍統(tǒng)深入掌控這支敵后武裝的觸手,是俞將軍口中“肅清”、“甄別”命令最直接的執(zhí)行者。
整編帶來了表面上的統(tǒng)一。李振邦的第三中隊被編入了一個新成立的行動總隊,番號也變了。更重要的是,裝備得到了部分更新。他們領(lǐng)到了十幾支嶄新的“中正式”步槍,替換了那些老掉牙的“老套筒”和“漢陽造”,甚至還配發(fā)了兩支罕見的、閃著幽藍(lán)烤藍(lán)的“花機關(guān)”(MP18/28沖鋒槍)!幾箱沉甸甸的木柄手榴彈和用油紙包裹的黃色炸藥塊,更是讓羅七興奮地搓著手:“媽的,總算有點像樣的家伙了!”士兵們撫摸著新槍,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仿佛新槍在手,就能一掃之前的憋屈。軍容似乎也整齊了些,至少番號統(tǒng)一了。
然而,森嚴(yán)的等級和無處不在的控制也隨之而來。軍統(tǒng)系統(tǒng)的特務(wù),像藤蔓一樣悄然深入各個層級。連隊設(shè)政治指導(dǎo)員(由軍統(tǒng)人員或親信擔(dān)任),大隊設(shè)督察官。各種名目的“思想?yún)R報”、“人員審查”、“異動報告”表格開始下發(fā)。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正在收緊。
一天深夜,李振邦剛剛安排好營地夜哨,正準(zhǔn)備休息,一個穿著中山裝、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出現(xiàn)在他的帳篷外。
“李中隊長,沈主任有請?!闭Z氣平淡,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
李振邦的心猛地一跳。該來的還是來了。他整理了一下同樣嶄新的、卻仍感覺有些別扭的軍裝,深吸一口氣,跟著來人走向營地邊緣一處相對僻靜、門口有便衣守衛(wèi)的獨立院落。
房間里只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光線搖曳,將墻壁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沈醉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桌后,桌上除了一盞燈,只有一個打開的本子和一支鋼筆。他穿著便裝,灰色的中山裝一絲不茍,連風(fēng)紀(jì)扣都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并沒有抬頭,只是用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壓迫。
“報告!行動總隊第三大隊第一中隊中隊長李振邦奉命前來!”李振邦立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
敲擊桌面的聲音停了。沈醉緩緩抬起頭。油燈昏黃的光線映照著他清瘦的臉,一半在光里,一半隱在陰影中,顯得輪廓分明,也格外冷峻。他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般,精準(zhǔn)地落在李振邦臉上,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題:
“李中隊長,履歷上寫,你是圣約翰大學(xué)肄業(yè)?”聲音不高,平鋪直敘,卻帶著一種穿透力。
“是,長官。民國二十六年肄業(yè)?!崩钫癜罨卮?。
“嗯。有文化,有血性,上海一戰(zhàn),身先士卒。是黨國在敵后需要的人才?!鄙蜃砦⑽㈩h首,語氣似乎帶著一絲贊許,但眼神依舊冰冷,沒有絲毫暖意。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冰冷的刀鋒出鞘:
“最近,和新四軍那邊,可還有接觸?”
李振邦心頭一凜,后背瞬間繃緊。泖橋那次短暫的合作和更早的上海救援,果然沒能瞞過軍統(tǒng)的眼睛。他立刻回答,聲音清晰:“報告長官!自今年春泖橋阻擊戰(zhàn)后,我部與新四軍再無任何接觸!”
“嗯。”沈醉從鼻子里哼出一個音節(jié),目光銳利如電,仿佛要穿透李振邦的皮肉,直視他的內(nèi)心?!坝涀∧愕纳矸?。忠義救國軍,‘忠’字當(dāng)頭。忠的是誰?是黨國,是領(lǐng)袖?!彼眢w微微前傾,油燈的光在他眼中跳動,像兩點冰冷的鬼火?!靶滤能?,表面與我合作抗日,實則心懷叵測,其志不在驅(qū)倭,而在顛覆!是黨國的心腹大患!此乃戴局長明察秋毫之論斷!”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以后在敵后活動,務(wù)必時刻警惕!若遇‘異黨’分子活動,無論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務(wù)必及時、準(zhǔn)確上報!必要時……”沈醉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可采取斷然措施!絕不可因婦人之仁,貽誤黨國大事!明白嗎?”
“斷然措施”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李振邦的心上。他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喉嚨發(fā)干?!懊靼祝¢L官!”他幾乎是咬著牙,才從喉嚨里擠出這三個字。
沈醉似乎滿意了,身體重新靠回椅背,手指又開始了那有節(jié)奏的、令人心悸的敲擊。“去吧。好好帶你的兵。黨國不會虧待有功之臣。”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剛才那番殺氣騰騰的話從未說過。
李振邦敬禮,轉(zhuǎn)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出了那間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屋子。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那令人心頭發(fā)毛的敲擊聲。山區(qū)的夜風(fēng)帶著涼意,吹在他汗?jié)竦暮蟊成?,激起一陣冰冷的?zhàn)栗。他大口呼吸著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卻感覺肺里依舊充滿了那房間里的冰冷和鐵銹般的血腥味(也許是幻覺)。
他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卻無法照亮他心中的迷霧。孝豐的整編,帶來了嶄新的武器和統(tǒng)一的番號,卻也帶來了沈醉那冰冷的眼神和“斷然措施”的指令。從上海的血泊中爬起,在水鄉(xiāng)的星火中掙扎求生,如今在孝豐的山谷里,這支名為“忠義”的隊伍,其內(nèi)核正被一只無形而冷酷的手,強行扭轉(zhuǎn)。救國救民的旗幟還在飄揚,但那旗幟投下的陰影,卻越來越濃重,越來越冰冷,如同這孝豐夏夜的山影,沉沉地壓了下來,將他,也將這支隊伍,拖向一個充滿猜忌、殺戮和未知的深淵。
————
消息
【劇本】《黑紅》已完結(jié),歡迎欣賞、指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