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釋心的暖意,如同投入靈隱寺蓮池的石子,漣漪雖細(xì)微,卻悄然蕩開了道濟心頭積壓的陰霾。那份“不必疏離,不必躲我”的坦然,讓他卸下了沉重的枷鎖,整個人仿佛都輕松了幾分,連帶著那招牌式的瘋癲笑容,都少了幾分刻意,多了些真實的暢快。
然而,這難得的寧和之下,一絲被暫時遺忘的陰影,正悄然蟄伏——那便是從荒村魔氛中救回的數(shù)名孩童。
這些孩子被安置在寺內(nèi)一間相對僻靜的廂房,由幾位心善的比丘尼照拂。他們大多驚魂初定,沉默寡言,眼中殘留著恐懼。其中一名約莫七八歲的男童,名叫阿寶,尤為安靜。他總是縮在角落,抱著膝蓋,一雙大眼睛空茫地望著虛空,仿佛靈魂還未從那個恐怖的荒村完全歸來。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白雪得了胭脂的默許,拉著白靈一同去探望孩子們。白雪性子活潑,像只輕盈的兔子,很快便用帶來的草編蚱蜢和甜甜的果脯,引得幾個年紀(jì)稍小的孩子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唯有阿寶,依舊縮在角落,對白雪遞過來的糖果毫無反應(yīng)。
“阿寶?”白雪蹲在他面前,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像怕驚擾了什么,“吃糖嗎?可甜了?!?/p>
阿寶毫無反應(yīng),只是將膝蓋抱得更緊了些,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
白靈站在一旁,秀眉微蹙。她心思細(xì)膩,觀察入微,總覺得阿寶的狀態(tài)不僅僅是驚嚇過度那么簡單。她蹲下身,輕輕握住阿寶冰涼的小手,試圖傳遞一絲暖意:“阿寶,別怕,這里是靈隱寺,很安全。告訴姐姐,哪里不舒服?”
阿寶猛地一顫,抬起頭,那雙空茫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白靈,瞳孔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紅光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又迅速低下頭,將臉埋在膝蓋里,發(fā)出小獸般壓抑的嗚咽。
白靈心頭一凜!那瞬間的感覺絕非錯覺!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對白雪使了個眼色。白雪也察覺到了阿寶的異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了?” 胭脂清泠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不知何時也來了,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瑟縮的阿寶身上,帶著審視。
“師姐,” 白靈站起身,走到胭脂身邊,壓低聲音,“阿寶這孩子…不太對勁。方才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好像…有紅光?” 她語氣帶著不確定和擔(dān)憂。
胭脂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她緩步走到阿寶面前,并未立刻觸碰他,只是指尖悄然凝聚起一絲極其微弱的、純凈的仙靈之力,如同最輕柔的風(fēng),拂過阿寶周身。
阿寶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嗚咽聲猛地一停,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胭脂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仙靈的感知下,阿寶的魂魄深處,果然纏繞著一絲極其隱蔽、陰冷污穢的氣息!那氣息微弱至極,若非她刻意探查,幾乎無法察覺,且與荒村那魔影的氣息同源!這絲魔氣如同跗骨之蛆,潛藏在這幼小的身體里,侵蝕著他的神智,加深著他的恐懼。
“道濟師父呢?”胭脂收回手,聲音平靜地問白靈。
“圣僧他…”白靈話未說完,門外就傳來一陣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聲和搖扇子的風(fēng)聲。
“哈哈哈,小必清!讓你掃院子,你掃到功德箱底下去干嘛?想挖金子?。俊?道濟搖著他那標(biāo)志性的破蒲扇,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門口。他臉上帶著慣常的瘋癲笑容,但眼神掃過屋內(nèi)時,卻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胭脂眼中那抹未散的凝重,以及白靈、白雪臉上的擔(dān)憂。他的笑容微微一斂,目光隨即落在那縮在角落的阿寶身上,破扇子也下意識地?fù)u得慢了些。
“喲,都在這兒呢?” 道濟踱步進(jìn)來,目光在孩子們臉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阿寶身上,語氣隨意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這小家伙,還沒緩過勁兒來?”
胭脂走到他身邊,兩人之間隔著合乎規(guī)矩的距離,聲音壓得極低,只有道濟能聽清:“阿寶體內(nèi)…有魔氣殘留。極其隱蔽,與荒村同源?!?/p>
道濟搖扇子的手猛地一頓!眼中那點瘋癲瞬間被銳利取代。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阿寶,眉頭緊鎖,低聲回應(yīng):“能驅(qū)除嗎?”
“很微弱,也很狡猾,深藏魂魄。”胭脂的聲音帶著凝重,“強行驅(qū)除,恐傷及這稚子根本。需尋其根源,徐徐圖之?!?/p>
道濟沉默地點點頭?;拇迥в半m滅,但這縷潛伏在孩童體內(nèi)的魔氣,如同一個惡毒的詛咒,無聲地提醒著他們,那場危機并未真正結(jié)束。他心頭那剛消散不久的沉重感,又悄然籠上了一層陰影。
“圣僧師父!” 白雪看到道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跑過來小聲說,“阿寶他好可憐,都不理人…”
道濟瞬間又換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破扇子“啪”地一收,蹲到阿寶面前,做了個夸張的鬼臉:“嘿!小家伙,看和尚我給你變個戲法!” 他手指飛快地捻動,變戲法似的從破袖子里摸出一顆包著彩色糖紙的松子糖(也不知何時藏進(jìn)去的),在阿寶眼前晃了晃,“想不想吃?”
阿寶依舊埋著頭,毫無反應(yīng)。
道濟也不氣餒,把糖放在阿寶腳邊,站起身,搖著扇子對白靈白雪道:“小孩子嘛,受了驚嚇,魂兒還沒找全呢。讓他在寺里待著,聽聽梵音,沾沾佛氣,慢慢就好了?!?他看似隨意地說著,眼神卻與胭脂快速交流了一下,傳遞著默契的訊息:穩(wěn)住孩子,暗中觀察。
“道濟師父說得對,”胭脂接口,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清冷,卻帶著安撫的力量,“靈隱寺是清凈之地,佛光普照,邪祟難侵。讓孩子們安心住下,好生照料便是?!?她目光掃過阿寶,那絲仙靈之力再次極其隱蔽地拂過,雖不能根除那潛藏的魔氣,卻能暫時安撫其躁動,讓阿寶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些許。
白靈和白雪松了口氣,連忙點頭。
安置好孩童,道濟和胭脂一前一后走出廂房。陽光灑在庭院里,趙斌正滿頭大汗地追著偷跑出來的小胖(另一個比較活潑的孩子),廣亮則在后面氣喘吁吁地喊:“慢點!慢點!別摔著!哎喲我的老腰!” 必清拿著小掃帚,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道濟搖著扇子,看著這“熱鬧”的景象,臉上帶著笑,眼神卻沉凝。他低聲對身旁幾步遠(yuǎn)的胭脂道:“看來,荒村那‘點心’,還給咱們留了個小尾巴?!?/p>
胭脂目視前方,聲音清泠:“尾巴雖小,毒性卻烈。潛伏稚子體內(nèi),所圖非小。需盡快找出其源頭?!?/p>
“源頭…”道濟瞇起眼,破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心,“荒村的魔氣,擄走孩童…這手法,總覺得有點熟悉…像是在哪里聽過…” 他努力在記憶的碎片里搜尋,那左肩的舊傷處,似乎又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熟悉的刺痛感。
胭脂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走著。陽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在青石板上。一瘋癲,一清冷,看似格格不入,卻在共同的目標(biāo)和潛藏的危機面前,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與默契。靈隱寺的煙火人間,暫時掩蓋了那縷潛藏的魔影,但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開始涌動。那被安置在廂房內(nèi)的稚子阿寶,和他體內(nèi)深藏的魔氣,如同一個沉默的引信,正等待著點燃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