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晚禾,她才剛到我腰際高,梳著兩個歪歪扭扭的丫髻,被額娘領進府里,怯生生地躲在姐姐容音身后。
“這是晚禾,以后就在姐姐身邊伺候?!鳖~娘拍著她的背,“快叫傅恒表哥?!?/p>
她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小聲喊了句“表哥”,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我那時正準備去上書房,只淡淡點了點頭,沒太在意這個小不點。
后來她隨姐姐進了宮,我每次進宮請安,總能看見她。有時她在廊下曬書,踮著腳夠高處的書架,辮子在身后晃來晃去;有時她在小廚房忙活,端著剛做好的點心,蹦蹦跳跳地往姐姐寢殿跑。
姐姐總笑著說:“晚禾這性子,倒比你活潑多了。”
我看著她被陽光曬得紅撲撲的臉頰,心里也跟著暖起來。她不像宮里其他宮女那樣謹小慎微,眼里總有股擋不住的靈氣,像株迎著風長的禾苗,勃勃生機。
十五歲那年,我隨父出征前,姐姐讓晚禾給我縫個平安符。她把符塞進我手里時,指尖燙得像火燒,低著頭說:“表哥,你要平安回來。”
我捏著那個繡得歪歪扭扭的符,上面還沾著幾根線頭,卻鄭重地放進貼身的荷包里:“等我回來,給你帶關外的瑪瑙。”
她猛地抬頭,眼睛亮得驚人,用力點了點頭。
二、戎馬路
邊關的風,比京城烈得多。我時常在帳里摩挲那個平安符,想起晚禾踮腳曬書的樣子,想起她遞點心時笑彎的眼睛。
捷報傳回京城時,我最想知道的,是她收到消息時會不會高興。
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進宮,卻見她站在姐姐身邊,已經長到我肩頭高了。梳著雙環(huán)髻,穿著淺碧色的宮裝,見了我,臉頰還是會紅,卻比從前大方些,端著茶盞說:“表哥,歡迎回家?!?/p>
姐姐看著我們,笑著說:“你倆也有陣子沒見了,去花園說說話吧?!?/p>
花園里的茉莉開得正好,她摘了朵別在鬢邊,問我關外的事。我給她講大漠的落日,講草原的雄鷹,她聽得眼睛發(fā)亮,時不時發(fā)出清脆的笑聲。
“表哥,你真厲害?!彼鲱^看我,眼里滿是崇拜。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剛想說些什么,卻見爾晴站在不遠處,眼神陰沉沉的。我皺了皺眉,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這宮里不比家里,有些心思,得藏著。
姐姐后來私下跟我說:“晚禾是個好姑娘,你們若是有意……”
我心里一動,卻搖了搖頭。我是武將,隨時可能奔赴沙場,生死難料,怎能耽誤她?
“等我再立些功,等這天下再安穩(wěn)些……”我對自己說,卻沒料到,命運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
三、宮墻隔
姐姐病重時,我守在宮外,心急如焚。晚禾偷偷跑出來見我,紅著眼圈說:“表哥,娘娘總念叨你,還說……還說想看著我們……”
她沒說完,卻紅了臉。我看著她被風吹亂的碎發(fā),想伸手替她攏好,手卻僵在半空。
“我知道?!蔽业吐曊f,“等姐姐好起來,我們……”
話沒說完,宮里傳來消息,姐姐薨了。
我沖進寢殿時,只看到姐姐平靜的臉,和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晚禾。
皇上站在床邊,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顫抖。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可看到晚禾紅腫的眼睛,看到她攥著姐姐的手不肯放,心里還是像被刀割一樣疼。
姐姐的喪儀過后,皇上把晚禾留在了御前。我去找皇上,想求他放晚禾出宮,哪怕讓她回富察家老宅,也好過在這深宮蹚渾水。
“你想娶她?”皇上看著我,眼神冰冷,“那你卸甲歸田,朕許你二人一世安穩(wěn)?!?/p>
我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卸甲歸田?我是富察家的兒子,是大清的將軍,怎么能?
從御書房出來,我在宮墻下站了很久。晚禾恰好從里面出來,穿著一身新的宮裝,頭上戴著我從未見過的珠釵。她看到我,腳步一頓,眼里滿是驚慌和委屈。
“表哥?!彼曇暨煅?。
我看著她,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句:“好好照顧自己?!?/p>
我轉身就走,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怕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把她帶走,不顧后果,不顧責任。
四、邊關雪
被困在雪山的那幾日,糧草斷絕,士兵們凍餓交加。我裹著破舊的披風,手里攥著那個平安符,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好像又看到晚禾站在茉莉花叢前,笑著說:“表哥,你要平安回來。”
“晚禾……”我喃喃自語,“等我回去……”
等我回去,就算卸甲歸田,就算抗旨不遵,也要把她帶出來。
海蘭察帶著援兵趕到時,我已經燒得糊涂了。醒來時,他告訴我:“晚禾為了救你,答應皇上留在宮里了?!?/p>
我猛地坐起來,心口一陣劇痛,咳出一口血。
原來,我終究還是連累了她。
回京后,我去御書房謝恩,遠遠看到她站在皇上身邊,穿著常在的服飾,正低頭研墨。陽光落在她發(fā)間,鍍了層柔和的光暈。她看到我,只是微微點頭,眼神平靜,再無從前的羞怯和依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事,從姐姐離世那天起,就已經注定了。
皇上后來找我喝酒,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傅恒,朕知道你怨朕。但這宮里,只有朕能護著她?!?/p>
我沒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說得對,我給不了她安穩(wěn)。邊關的烽火,朝堂的暗箭,我自顧不暇,又怎能護她周全?
五、江南春
我最終娶了江南的那位蘇姓女子。她性情溫婉,會畫江南的煙雨,會唱吳儂軟語的小調,待我很好。
偶爾進宮,會在宮宴上看到晚禾。她已是皇后,坐在皇上身邊,端莊得體,眉宇間卻依舊有當年的靈氣。她會對我點頭示意,眼神平和,帶著一絲釋然。
皇上待她極好,會耐心聽她說話,會在她蹙眉時親自為她揉額角,會在她提起富察家時,溫和地說“都是一家人”。
海蘭察說:“你看,她過得很好?!?/p>
我知道她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那年江南的春天,我在庭院里種下一株茉莉。夫人問我:“老爺很喜歡茉莉?”
我望著花開的方向,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站在茉莉花叢前的小丫頭,想起她眼里的光。
“嗯。”我輕聲說,“故人喜歡?!?/p>
有些愛,注定只能藏在心底,像深埋的種子,不見陽光,卻在歲月里生了根??粗趯m墻內安好,看著她眉眼間的暖意,便已是我能給的,最后的守護。
風吹過江南的庭院,茉莉花香清淺,像極了那年宮墻下,她鬢邊別著的那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