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大學堂醫(yī)學專科的臨時實驗室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新器械的金屬氣息和消毒水的微澀。
??蘇小年穿著素凈的白大褂,戴著護目鏡,正俯身在一臺嶄新的蔡司顯微鏡前調(diào)試光源,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神情專注得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暮色透過高窗,為室內(nèi)冰冷的器械鍍上一層暖金。
??醇親王府的消息總是迅捷如風。
??“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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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躬身,聲音壓得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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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山家那位公子,給蘇博士送來了一批……極貴重的西洋醫(yī)械,此刻正安置在京師大學堂的實驗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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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覷著載灃的臉色,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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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聞,京師的老先生們都驚嘆不已?!?/p>
??載灃正執(zhí)筆批閱一份關(guān)于北洋水師經(jīng)費的奏報,聞言,筆尖在空中幾不可察地一頓,隨即穩(wěn)穩(wěn)落下最后一個朱批,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尋常公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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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穩(wěn)地擱下御筆,取過一方溫潤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修長的手指,動作優(yōu)雅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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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年輕卻已見威儀的面上,沉靜如水,不見半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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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一絲極冷的銳芒倏忽閃過,快得讓人無從捕捉。
??只有福海敏銳地察覺到,王爺擦拭手指的力道,比平時重了許多,指尖甚至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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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山研一
??這個名字載灃自然知曉。
??他早已將蘇小年在東洋的過往查得通透。
??一個日本顯貴之家的公子,蘇小年東京同窗。此刻,這名字連同他送到大清京師、送到蘇小年眼皮底下的“厚禮”,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了載灃的心頭。
??更讓他心焦的是,蘇小年會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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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感激鳩山研一,這是必然的。那這份感激之中,是否會摻雜其他的情愫?那個遠在東洋的男人,是否會在她心中占據(jù)更重的位置?
??他緩緩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王府的雕梁畫棟,落在了京師大學堂那燈火通明的實驗室。
??鳩山研一此舉,表面是慷慨相助,實則是在向他——大清的醇親王、軍機大臣——宣告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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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種他國勢力介入的方式,妄圖染指他視若珍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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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深沉的不悅與冰冷的占有欲,如同暗流在載灃心底洶涌。他豈是區(qū)區(qū)一個日本貴族公子能比擬的?他的庇護,才是蘇小年在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倚仗和顧忌的絕對權(quán)威!
??“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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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確認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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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撫平石青色親王常服上不存在的褶皺,玉帶上的黃帶子流蘇紋絲不動。
??“備轎,去京師大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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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是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決定。
??他必須去看看!立刻!馬上!
??暮色漸沉,京師大學堂醫(yī)學??频呐R時實驗室里卻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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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器械已清點完畢,部分開始安裝調(diào)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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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年正俯身在一臺剛剛組裝好的顯微鏡前,專注地調(diào)試著光源和物鏡轉(zhuǎn)換器,墨綠色的身影在冰冷的器械間顯得沉靜而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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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蹙著眉,神情是面對專業(yè)挑戰(zhàn)時特有的認真與投入,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也渾然不覺。
??載灃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實驗室門口,沒有讓任何人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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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陰影里,目光沉沉地注視著燈光下的蘇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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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擺弄那些精密器械的動作熟練而專注,眼神亮得驚人,那是一種沉浸在熱愛事業(yè)中才會散發(fā)的光芒,純粹而耀眼。
??這光芒刺痛了載灃的眼。
??他本該為她獲得如此助力而欣慰,但此刻,這份欣慰卻被翻江倒海的醋意和不安徹底淹沒。她如此珍視這些器械,是否也意味著……珍視那個送來器械的人?
??實驗室的門被無聲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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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負手立于門口,身形挺拔如松,親王的氣度自然流露,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壓,瞬間讓室內(nèi)調(diào)試器械的匠人停下了動作,垂首肅立。
??蘇小年聞聲抬頭,護目鏡后的眼眸閃過一絲意外
??
??“王爺?”
??載灃的目光在滿室嶄新、泛著冷光的器械上緩緩掃過,帶著審視,最終落回蘇小年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難察覺的弧度
??
??“聽聞鳩山家慷慨解囊,送來如此厚禮,助蘇博士一臂之力。本王……特來一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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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但“鳩山家”三個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俯視的冷意。
??蘇小年敏銳地注意到載灃語氣中那份不同尋常的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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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取來登記冊,聲音清晰平穩(wěn),一板一眼地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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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收到顯微鏡三臺,手術(shù)器械兩套,體溫計一箱,離心機一臺,培養(yǎng)皿及配套試劑若干……”
??“鳩山家的手筆不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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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突然開口打斷,聲音里帶著一種蘇小年從未聽過的、屬于上位者洞察秋毫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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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踱步至一臺手動離心機旁,指尖隨意地拂過冰冷的金屬外殼,目光卻銳利如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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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財閥上月剛因旅大租借地與北洋水師起了齟齬,摩擦不斷。轉(zhuǎn)眼間,鳩山家便能動用關(guān)系,為清國的醫(yī)學教育慷慨解囊,這份‘情誼’,倒是耐人尋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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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政治博弈的暗流,輕描淡寫地點在了蘇小年面前,既是提醒,也是警告——鳩山的饋贈,絕非單純的個人情誼,背后牽扯著復(fù)雜的邦交國策。
??蘇小年蹙眉
??
??她聽出了載灃話語中深沉的弦外之音,卻不急于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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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zhuǎn)身,從旁邊抽屜里取出那封素雅的信箋,遞向載灃,語氣依舊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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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鳩山學長的親筆信,王爺過目便知其意?!?/p>
??載灃接過信箋,信紙觸手溫潤,散發(fā)著淡淡的、獨特的梅香——是日本皇室御用的越前和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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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展開信紙,目光如炬,逐字逐句掃過那些工整含蓄的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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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山研一的字里行間充滿了對蘇小年志向的欣賞與支持,那份克制的關(guān)切和“三井商社之事,君不必掛懷”的承諾,此刻在載灃眼中,卻充滿了異樣的意味,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刺著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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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非簡單的同窗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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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分明是鳩山研一跨越重洋的、深沉而含蓄的情意宣告!
??“這個鳩山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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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多少暖意,反而帶著一絲洞悉世情的冷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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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信箋原樣折好,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疏離,“倒是比他那位在外務(wù)省位置上汲汲營營的父親,更懂得……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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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間,將鳩山研一及其家族置于了被審視的位置,彰顯著他作為大清頂級宗室重臣的絕對高度。
??他不再看信,轉(zhuǎn)身走向灑滿暮光的窗前。陽光勾勒出他挺拔如刀削般的背影,后頸的線條顯得格外凌厲,與他平日溫潤儒雅的親王形象形成微妙反差。
??“王爺認識鳩山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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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年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
??“去年日本伊藤博文使團來訪,他隨行?!?/p>
??載灃的聲音恢復(fù)了慣有的從容,目光投向窗外操場上正在練習包扎的學生,仿佛在談?wù)撘患眠h的公務(wù)
??“席間,他倒是特意問起過你的近況。當時本王只道是尋常寒暄,未作他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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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摩挲著拇指上的和田玉扳指,那溫潤的玉石在他指間緩緩轉(zhuǎn)動
??“如今看來,倒是本王疏忽了?!?
??語氣平淡,卻將那份被“冒犯”領(lǐng)地的不悅和對鳩山“別有用心”的洞察,隱含其中。
??即使內(nèi)心醋海翻騰,他依舊保持著親王應(yīng)有的沉靜和體面。
??載灃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綾錦。
??“太后口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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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的聲音瞬間變得莊重而正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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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zhuǎn)向蘇小年,目光沉靜
??“念蘇小年籌建醫(yī)學??疲嘤瞬庞泄?,特準于太醫(yī)院遴選通曉醫(yī)理、品性端方之御醫(yī)三名,充實京師大學堂醫(yī)學??茙熧Y。另,撥崇文門內(nèi)官房三間,專作臨床教學及學生見習之用。望爾不負圣恩,悉心教導(dǎo),以彰朝廷育才之德?!?/p>
??這份來自最高權(quán)力中樞的認可與支持,其分量和價值,遠非珍貴的器械所能比擬
??
??這是官方對現(xiàn)代醫(yī)學教育的背書,是“大醫(yī)精誠”理念得以在體制內(nèi)扎根的寶貴契機!她心中涌起巨大的驚喜和使命感,剛要謝恩
??“王爺……”她輕喚
??卻見載灃已轉(zhuǎn)身走向?qū)嶒炇乙唤堑臉吮娟惲屑?,挺拔的背影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疏離感,仿佛剛才傳達太后恩旨的威嚴只是公務(wù)所需。
??載灃停在一具精心制作的人體解剖模型前,目光落在胸腔中心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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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窗,在他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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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虛虛地點在那顆模型心臟上,指尖距離模型不過寸許,并未真正觸碰。
??“蘇博士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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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打破了實驗室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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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本王為何拒婚?”
??蘇小年心頭微動,看著他沐浴在光影中顯得有些不真實的側(cè)影,下意識地回答
??
??“王爺曾說……是心性未定,恐難擔家室之責?!?/p>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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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自嘲地低笑一聲,那笑聲里蘊含著太多的無力與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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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拇指上的玉扳指無意識地在那顆模型心臟的位置,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見地叩了一下,仿佛在確認某個深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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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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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和孤注一擲的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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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住了人?!?/p>
??這近乎直白的告白,如同驚雷在蘇小年耳邊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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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載灃沐浴在光影中顯得格外脆弱的側(cè)臉,看著他微微滾動的喉結(jié)——這個總是從容不迫、掌控一切的年輕親王,此刻竟流露出如此深沉的、壓抑已久的眷戀!
??然而,話音未落!
??“蘇博士!看我給您弄來了什么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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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突然傳來載搏洪亮而帶著興奮的喊聲,瞬間打破了實驗室內(nèi)凝滯而微妙的氣氛!
??只見載搏帶著幾個八旗子弟,正興沖沖地抬著一個沉甸甸的紅木大箱子往實驗室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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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貝勒爺臉上洋溢著志得意滿的笑容,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刺眼。
??載灃的表情在瞬間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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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外泄的情緒如同潮水般褪去,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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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挺直脊背,整了整袖口上并不存在的褶皺,頃刻間,又恢復(fù)了那個滴水不漏、威儀深沉的軍機大臣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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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流露的脆弱和深情,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明日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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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的聲音恢復(fù)了一貫的平穩(wěn)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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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對蘇小年說,目光卻冷淡地掃過窗外正走近的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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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派馬車來接你,同去太醫(yī)院遴選御醫(y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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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仿佛才想起鳩山的器械,補充道,語氣是上位者對下位者饋贈的淡然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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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山家的禮,你收著便是,物盡其用即可。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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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而銳利,帶著政治家的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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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財閥與北洋的齟齬未消,牽涉邦交國策。蘇博士身負皇命,身份特殊,與彼邦顯貴往來,還望心中有數(shù),慎處其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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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提醒,是要求,更是他作為庇護者劃下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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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絕不允許任何勢力,尤其是他國勢力,以任何方式危及蘇小年或干擾她的志向。
??“王爺教誨,小年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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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年的聲音依舊清澈平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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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器械,只為踐行‘大醫(yī)精誠’之志,培育良醫(yī),普惠眾生。小年行事,自有分寸,斷不會因私廢公,辜負王爺期許與朝廷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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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四兩撥千斤,將話題穩(wěn)穩(wěn)地引回她所堅持的正道——醫(yī)學與責任,表明了自己的純粹立場,也隱晦地回應(yīng)了他的擔憂。
??載灃深深地看著蘇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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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亮的眼眸坦蕩無邪,神情堅定執(zhí)著,那份心無旁騖的純粹,像一泓清泉,稍稍澆熄了他心頭的焦躁之火,卻又讓那份求而不得的苦澀更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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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在她心中,沒有什么比“大醫(yī)精誠”的宏愿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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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頷首,溫潤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釋然與……更深的無奈。
??“蘇博士深明大義,本王……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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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最終只吐出這幾個字,聲音低沉醇厚,聽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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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步履依舊沉穩(wěn)從容,帶著與生俱來的親王威儀,緩緩步出了燈火通明的實驗室,高大的身影融入門外沉沉的暮靄,只留下一室冰冷的器械光芒,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屬于他的沉水香氣息。
??蘇小年站在原地,目送那抹尊貴的石青色消失在視線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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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封來自東洋的信箋,再環(huán)顧滿室象征著跨越國界支持與未來希望的嶄新器械,心中一片澄澈。
??在門檻處,載灃恰好與抬著箱子的載搏迎面相遇。
??“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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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搏臉上笑容未減,招呼道。
??載灃腳步未停,只是極其輕微地、近乎禮儀性地頷首,眼神卻如同西山頂上終年不化的寒冰,冰冷地掃過載搏和他抬著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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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帶著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寒流。
??載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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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心神劇震的剎那,“咚”的一聲悶響!
??沉重的紅木箱子脫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自己的腳背上,痛得他呲牙咧嘴,卻礙于載灃的威勢,連痛呼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載灃恍若未聞,身影已消失在暮色漸濃的回廊盡頭。
??蘇小年獨自站在燈火通明的實驗室中央,手中還握著那份沉甸甸的太后諭旨黃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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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向陳列架上那具人體解剖模型——心臟的位置,似乎還殘留著載灃指尖虛點時留下的、看不見的印記。
??窗外秋風掠過,卷起幾片落葉,輕輕拍打著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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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厚重的門扉悄然合攏,將一室冰冷的器械、嶄新的希望、鳩山研一那封帶著梅香的信箋、載搏在門外狼狽的痛呼、以及載灃那句石破天驚又戛然而止的告白……都關(guān)在了這片暮色四合的空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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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深沉而隱忍的守護,鳩山研一含蓄而克制的支持,都是她前行路上的助力或風景,卻都無法撼動她心中的那座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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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大醫(yī)精誠”的誓言,如同不滅的星火,在她沉靜的眼眸深處,堅定地燃燒著。
??她的路,清晰而堅定——以“精”求索生命奧秘,以“誠”守護蒼生福祉,點燃“大醫(yī)精誠”的星火,在這末世長夜中,照亮一條通往新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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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下,她再次俯身于顯微鏡前,沉靜的側(cè)影與冰冷的器械融為一體,孤獨卻無比強大,承載著超越個人情感的、改天換地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