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紫禁城里的風(fēng)似乎都帶上了幾分暖意。
先前被時疫纏上的那幾個宮人,原是面色蠟黃、氣若游絲地躺在偏殿,連太醫(yī)院都束手無策,如今卻能扶著墻根慢慢走動了。
溫實初那劑藥方,竟真的見了奇效。
消息傳到慈寧宮時,太后正由竹息扶著在廊下曬暖,手里捻著串菩提子。
聽小太監(jiān)眉飛色舞地說完,她枯槁的手指一頓,眼底漾起些微松快:“總算不是白費功夫?!闭f著便吩咐竹息,“去,請皇上過來?!?/p>
皇上彼時正在養(yǎng)心殿看奏折,聽聞太后有請,放下朱筆便往慈寧宮去。
剛進殿門,就見太后滿面喜色地迎上來:“皇帝快來,溫實初的方子管用了!先前那幾個快不行的宮人,今兒都能喝粥了!”
皇上聞言,龍顏頓展,連日來因時疫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他大步走到太后面前,朗聲道:“真是好!溫實初有這般本事,該重用!”
當即傳旨,宣溫實初到養(yǎng)心殿覲見。
溫實初來的時候,還帶著藥箱,一身青灰色的太醫(yī)袍沾了些藥漬,瞧著倒比尋常太醫(yī)多了幾分踏實。
皇上問了些藥方的細節(jié),見他對答如流,條理清晰,愈發(fā)滿意,當即擢升他為太醫(yī)院院判,專司內(nèi)廷疫病防治,賞賜了不少金銀綢緞。
臨了,皇上忽然想起什么,問太后:“這溫實初,是怎么被舉薦上來的?”
太后撫著鬢角道:“是華貴妃提的。她說莞貴人跟她提過溫太醫(yī)醫(yī)術(shù)好,她便來求了哀家,讓試試?!?/p>
皇上這才恍然,當即起身:“走,去翊坤宮。”
翊坤宮里,年世蘭正歪在軟榻上,手里捏著塊逗弄珞寧的撥浪鼓,臉上卻沒什么笑意,反倒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惆悵。
見皇上進來,她忙要起身行禮,被皇上按住了。
“免禮?!被噬显谒磉呑?,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笑意,“世蘭,你舉薦的溫實初,可立了大功?!?/p>
說著便讓李德全把賞賜清單念了,無非是些東珠、錦緞,還有兩匹罕見的云錦。
年世蘭聽完,卻蹙了蹙眉,語氣帶著幾分惶恐:“皇上,臣妾可擔(dān)不起這些?!?/p>
她抬眼看向皇上,眼底清澈。
“這都是莞妹妹先跟臣妾說的,說溫太醫(yī)在宮外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癥。臣妾不過是順嘴跟太后提了句,實在當不得這么些賞賜?!?/p>
皇上早從太后那兒聽過甄嬛的事,此刻見年世蘭不貪功,反倒處處想著旁人,心里更覺熨帖。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莞貴人那兒,朕自然有賞。但你這些,是你應(yīng)得的?!彼D了頓,語氣鄭重了些,“要不是你舉薦得及時,怕是五阿哥都不能平安降生,朕該好好謝你?!?/p>
年世蘭聞言,故意板起臉,伸手拍開他的手,帶著點嬌嗔:“皇上說的什么生分話?!?/p>
她轉(zhuǎn)頭看了眼搖籃里睡得正香的珞寧,眼底漾起溫柔。
“只要是皇上的孩子,臣妾都疼?!?/p>
時疫的事有了著落,皇上連日來的郁結(jié)散了大半,在翊坤宮逗了會兒珞寧,又問了問緋昀的近況,才帶著笑意離開。
可這笑意沒維持幾日,養(yǎng)心殿的奏折便又堆了起來。
好幾本都是關(guān)于卓子山之亂的。
說是年羹堯手下的將領(lǐng)平定了叛亂,全賴年羹堯治軍有方,懇請皇上嘉獎年大將軍。
皇上翻著那些奏折,手指在“年羹堯”三個字上敲了敲,眸色沉沉。
第二日,他又去了翊坤宮。
彼時年世蘭正坐在廊下,手里拿著個小撥浪鼓逗珞寧,小家伙咯咯地笑,小手揮著要去抓。
皇上走過去,順勢坐在她身邊,目光落在珞寧粉雕玉琢的小臉上,語氣隨意地問:“世蘭,你可聽說卓子山之亂已平的事?”
年世蘭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即抬眼,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喜:“是么?臣妾竟還不知道呢!”她轉(zhuǎn)向皇上,眉眼彎彎,“那可真是要恭喜皇上了,邊境又安穩(wěn)了?!?/p>
前世平定卓子山之亂的是年富,還是年羹堯特意保薦他去的。
可這次,她早早就以“緋昀和珞寧年幼,需舅舅在京中照看”為由,把年富攔在了京城,那幾個將領(lǐng)不過是年羹堯舊部,怎么就扯上“治軍有方”了?
皇上看著她臉上真切的喜悅,心里稍定,又追問了句:“你說,你哥哥想要什么樣的獎勵?”
這話問得輕描淡寫,可年世蘭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她猛地抬眼,臉上滿是詫異,手里的撥浪鼓都差點掉在地上:“這……這和哥哥有什么關(guān)系?”她皺著眉,語氣帶著不解。
“要賞也該賞那些平定叛亂的將士??!哥哥這些日子一直在京中,連軍營都沒去過,怎么就該賞他了?”
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里面滿是困惑,不像是裝出來的。
皇上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那點疑慮散了些,嘴上卻還是說:“可那些將領(lǐng)終究是他的手下,也是他平日教得好。”
“那都是哥哥該做的?!蹦晔捞m立刻接話,語氣誠懇,“皇上要是真想賞,不如多賞些銀錢糧草給邊關(guān)的士兵。他們在外面風(fēng)餐露宿的,吃了多少苦。哥哥一向疼惜手下,若是知道皇上疼惜他的兵,怕是比賞他自己還高興呢。”
皇上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陽光透過廊檐的雕花照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卻沒再看他,只是低下頭,重新拿起撥浪鼓逗珞寧,手指輕輕刮著孩子的小臉,動作溫柔得很。
殿里靜悄悄的,只有珞寧偶爾發(fā)出的咿呀聲。
過了好一會兒,皇上才緩緩開口:“這事兒,朕再想想?!?/p>
年世蘭這才抬頭,對著他淺淺一笑,沒再多說一個字。
可到了晚上,翊坤宮就傳來了消息。
甄遠道被貶了,從吏部侍郎貶去了江寧織造,說是有人彈劾他辦事不力,結(jié)黨營私。
年世蘭正坐在梳妝臺前卸釵環(huán),聞言猛地回頭,看向來報信的頌芝:“怎么回事?甄大人一向謹慎,怎么會被彈劾?”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幾分急切,“這事兒……和哥哥有關(guān)嗎?”
頌芝忙搖頭:“娘娘放心,不關(guān)大將軍的事。聽說是御史臺遞的折子,說甄大人在江南采辦時私吞了款項,還包庇下屬?!?/p>
只要和年羹堯沒關(guān)系,年世蘭便松了口氣。
她擺擺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頌芝退下后,她卻對著銅鏡發(fā)起了呆。
甄遠道被貶,時機未免太巧了。
今日皇上剛試探過她關(guān)于年羹堯的賞賜,晚上就有大臣彈劾甄嬛的父親。
這背后,怕是有人想借著年羹堯的勢,攪動朝堂,順便敲打甄嬛吧?
更或是……有人想捧殺年羹堯?
她正思忖著,李德全又來傳話,說皇上明日要啟程去河南巡查,后宮諸事暫由皇后打理。
年世蘭捏了捏眉心,皇后掌事,富察貴人又懷著孕,怕是要出事。
果然,第二日一早,頌芝就氣沖沖地進來了:“娘娘,您是沒瞧見,富察貴人現(xiàn)在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皇后娘娘讓各宮去景仁宮議事,她倒好,坐著轎子來的,見了誰都不搭理,連莞貴人都被她冷落在一邊。”
年世蘭正在給緋昀梳小辮,聞言只是淡淡一笑:“她如今懷著龍?zhí)?,自然是嬌貴些?!?/p>
頌芝卻不依不饒:“可也不能這么恃寵而驕??!這要是讓她生下皇子,將來還不得騎到娘娘頭上來?”
年世蘭放下梳子,看著緋昀粉嫩嫩的小臉,語氣輕描淡寫:“她能不能生下孩子,還不一定呢?!?/p>
頌芝愣了愣,沒再說話。
這些日子,年世蘭除了照看緋昀和珞寧,便是日日往慈寧宮去。
太后瞧著她來回奔波辛苦,一日便拉著她的手說:“你隔幾日來一次就好,哀家知道你心誠,不必日日跑?!?/p>
年世蘭正逗著懷里的珞寧,小家伙抓著太后的佛珠玩得不亦樂乎。
她抬頭笑道:“臣妾不覺得苦。反倒覺得,每次來這兒,緋昀和珞寧都格外乖,臣妾恨不能天天守著太后呢。”
她頓了頓,又說:“過幾日吉嬪身子好些了,臣妾讓她帶著五阿哥來給您瞧瞧,幾個孩子湊在一起,也熱鬧。”
“好啊?!碧蟊欢旱眯ζ饋?,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宮里的小阿哥小公主本就少,讓他們多處處,將來感情才親厚。”
她看著珞寧,又想起五阿哥,語氣里滿是慈愛。
“都是哀家的孫輩,一樣疼?!?/p>
“是啊,現(xiàn)在就等著富察貴人的孩子降生了?!蹦晔捞m笑著接話,語氣里聽不出什么異樣。
太后點點頭,可隨即又蹙起眉:
“說起來,富察貴人近來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昨日還聽說她罰了皇后宮里的一個小太監(jiān)。這般張揚,怕是要得罪六宮。改日你見了她,替哀家提點幾句。”
年世蘭剛要答話,就聽到殿外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女子的哭喊,亂糟糟的。
太后皺起眉:“何事如此吵鬧?”
竹息忙出去查看,沒一會兒就回來了,身后跟著個哭得滿臉淚痕的小丫頭,正是富察貴人宮里的。
那丫頭一進殿就“噗通”跪下,磕頭如搗蒜:“求太后娘娘作主!我們小主……我們小主被沖撞了!”
年世蘭在屋里聽得真切,心里暗忖:這么快就來了?
她忙扶著太后起身,柔聲道:“太后別急,讓她慢慢說?!?/p>
那小丫頭抽抽噎噎地,好不容易才把話說清楚:
“方才皇后娘娘請各宮小主去景仁宮賞花,我們小主正站在海棠樹下看花兒,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只黑貓,直直就往我們小主肚子上撲……小主現(xiàn)在疼得厲害,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太后臉色一沉,年世蘭忙吩咐身邊的嬤嬤:“看好緋昀和珞寧,別讓孩子們受驚。”
隨即扶著太后往景仁宮去。
還沒進景仁宮的門,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砀徊熨F人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凄厲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年世蘭心里一緊。
看這情形,孩子怕是真的留不住了。
扶著太后進了殿,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嗆得人鼻腔發(fā)澀。
富察貴人躺在軟榻上,下身的衣裙早已被血浸透,臉色慘白如紙,嘴里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殿里站著不少人,皇后臉色凝重地守在一旁,齊妃急得直掉眼淚,而甄嬛則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臉色也有些白,見太后進來,忙起身行禮。
太后看了眼軟榻上的富察貴人,又轉(zhuǎn)向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忙回話:“臣妾也不知,好好的賞花,那貓就突然沖出來了……已經(jīng)讓人去追了,還沒抓到?!?/p>
太后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甄嬛身上,語氣帶著幾分審視:“莞貴人也在,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