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的檐角剛掠過一道鴿影,蘇培盛就帶著圣旨踩著晨光進(jìn)來了。
明黃的卷軸在廊下的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甄嬛帶著槿汐、流朱等人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聽著他尖細(xì)卻沉穩(wěn)的嗓音在殿內(nèi)回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莞貴人甄嬛,性資敏慧,淑慎端良,今晉封嬪位,賜號‘莞’,欽此。”
“臣妾甄嬛接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她叩首時,鬢邊的珍珠流蘇輕輕掃過地面,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心里卻不像表面那般平靜。
這嬪位來得快,快得讓她有些恍惚,仿佛前幾日被貓抓傷的刺痛還在脖頸間,轉(zhuǎn)眼就已是一宮主位。
蘇培盛又展開另一道圣旨,笑意更深了些:“安答應(yīng)安陵容,素性柔順,勤于內(nèi)職,今晉封常在,欽此?!?/p>
這道旨是讓人捎去延禧宮的,他只在承乾宮宣了大意,便親手扶起甄嬛,語氣熱絡(luò):“莞嬪娘娘快請起,皇上特意吩咐了,怕您跪著累著。”
甄嬛起身時,流朱已紅了眼眶,扶著她的胳膊哽咽道:“娘娘,您終于晉嬪位了!”
浣碧也跟著笑,眼里卻藏著幾分復(fù)雜,同是伺候小主,如今甄嬛成了嬪,她的身份也水漲船高,可想起自家父親的囑托,心又沉了沉。
蘇培盛看這情形,笑著打圓場:“太后娘娘還特意讓奴才捎句話,說您如今是嬪位了,該有嬪位的體面,冊封禮得辦得風(fēng)光些。正好敬妃娘娘先前晉封時沒來得及行禮,這次就一同辦了,也熱鬧?!?/p>
“多謝太后體恤,多謝皇上恩典?!闭鐙指A烁I?,語氣溫馴,“有勞蘇公公跑一趟,槿汐,看茶?!?/p>
“茶就免了,奴才還得去別處傳旨呢?!碧K培盛擺了擺手,又湊近兩步,壓低聲音道,“皇上說,晚上過來陪您用晚膳,讓您先歇著,別累著?!?/p>
說完又行了個禮,帶著小太監(jiān)匆匆離去,明黃的圣旨卷軸在他身后晃出輕快的弧度。
流朱見人走遠(yuǎn)了,一把攥住甄嬛的手,喜不自勝地說:“娘娘,這下老爺和夫人在宮外也能放心了!您現(xiàn)在是嬪位,又是有孕的身子,誰還敢小瞧咱們承乾宮?”
甄嬛摸著小腹,輕輕“嗯”了一聲,眼底卻沒多少笑意:“晉了位分,擔(dān)子也重了?!?/p>
她看向窗外,合歡花正開得繁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只是皇后娘娘還在養(yǎng)病,這冊封禮……怕是要讓太后和皇上費心了?!?/p>
浣碧接口道:“娘娘放心,太后既說了一同辦,定是早有安排的?!?/p>
槿汐也道:“是啊,娘娘現(xiàn)在最該操心的是身子,旁的事自有內(nèi)務(wù)府和禮部盯著。”
甄嬛點了點頭,心里卻清楚。
這突如其來的晉封,未必全是恩典。
皇上剛失了富察貴人的孩子,急著晉封她,或許是想借她腹中的孩子沖喜,又或許……
而景仁宮的偏殿里,皇后正臨窗看著階下的青苔。
剪秋剛把晉封的消息報給她,她手里的茶盞半天沒放下,水汽氤氳了她的眉眼,讓人看不清情緒。
“皇上倒是心急?!彼鋈惠p笑一聲,指尖劃過青瓷盞沿。
“剛沒了一個孩子,就忙著給另一個晉位分,倒是把‘恩寵’二字演得十足?!?/p>
剪秋不解:“娘娘,皇上晉封莞嬪倒也罷了,怎么連安常在也晉了?她在延禧宮一直不起眼,除了調(diào)些香料,沒什么出彩的地方啊?!?/p>
皇后放下茶盞,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蘭草上,語氣平淡:“正因為不起眼,才留著有用。”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沒發(fā)現(xiàn)嗎?安陵容這幾步走得很穩(wěn)。從答應(yīng)到常在,不快不慢,既沒惹眼,也沒被忘了。這樣的人,心里是有成算的。”
剪秋恍然大悟:“娘娘是說,她能晉位,是自己鉆營的?”
“鉆營也好,聽話也罷,只要有用就好?!?/p>
“富察貴人的事,她辦得不算干凈,但也沒留下直接的把柄,這點小聰明,還是有的?!?/p>
延禧宮的偏殿就簡陋多了。
安陵容對著銅鏡,看著自己頭上那支剛換上的銀鍍金步搖,眼神發(fā)怔。
寶鵑在一旁給她梳發(fā),語氣里滿是歡喜:“小主,您現(xiàn)在是常在了,往后在宮里就能體面些了!富察貴人再想欺負(fù)您,也得掂量掂量?!?/p>
安陵容沒說話,指尖輕輕撫過步搖上的珍珠,那珠子小而黯淡,遠(yuǎn)不及甄嬛頭上的東珠圓潤。
她低聲道:“晉了常在又如何?沒有孩子,終究是空中樓閣?!?/p>
寶鵑手上的動作一頓,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小主,您要是能有孕就好了!皇上現(xiàn)在正盼著龍嗣呢,您要是懷了孕,皇上定然高興,到時候別說常在,就是晉嬪位也不在話下?。 ?/p>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
她不是沒想過,可……
“皇后娘娘之前說過,不許我有孩子?!?/p>
當(dāng)年她剛進(jìn)宮,皇后就借著“調(diào)理身子”的名義給她送過湯藥,那藥里的東西,她后來才懂。
是讓她難孕的。
寶鵑卻道:“小主,皇后娘娘現(xiàn)在在禁足?。∷B宮門都出不去,怎么管您?就算您現(xiàn)在有了身孕,她也沒法子干涉??!”
這話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安陵容的心湖,蕩起層層漣漪。
是啊,皇后閉宮了,這或許是她脫離掌控的機(jī)會?可脫離了皇后,她能靠誰呢?
她抬眼看向?qū)汏N,語氣帶著幾分試探:“脫離了皇后,我又能依著誰?華貴妃嗎?”
想起年世蘭那日看她的眼神,帶著審視和嘲諷,仿佛能看穿她心底的齷齪,她就一陣發(fā)怵。
寶鵑梳發(fā)的手停了,斟酌著道:“小主,宮里可不止華貴妃和皇后娘娘……還有莞嬪娘娘啊?!?/p>
安陵容猛地回頭,眼神里滿是驚愕:“你說什么?”
“莞嬪娘娘現(xiàn)在正得寵,又懷著身孕,皇上看重得很?!睂汏N的聲音放得更柔了,“您和莞嬪娘娘、惠貴人是一同進(jìn)宮的,論情分,總比旁人近些。再說,莞嬪娘娘性子溫和,不像華貴妃那般厲害,您若是投靠她,她未必會拒之門外啊?!?/p>
安陵容的指尖猛地攥緊了帕子,帕角的絲線被她絞得發(fā)皺。
寶鵑說的沒錯,甄嬛如今風(fēng)頭正盛,又是嬪位,若能得她庇護(hù),確實能安穩(wěn)些。
可……
她想起自己給富察貴人香粉里加的東西,想起方淳意的威脅,心里一陣發(fā)寒……
她手上沾著臟東西,甄嬛那樣的人,真能容下她嗎?
她看向?qū)汏N,這丫頭不過十七八歲,眉眼間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精明。
安陵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真正看懂過這個貼身侍女。
寶鵑被她看得有些發(fā)慌,見她眼神里滿是防備,心里“咯噔”一下。
壞了,自己太急了,反倒讓小主起了疑心。
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膝頭撞在青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小主,奴婢沒有壞心!奴婢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富察貴人的臉色,不想您日日受委屈!”
她抬起頭,眼里含著淚,語氣懇切:“奴婢打小就在宮里當(dāng)差,換了三個主子,都是不得勢的,被人欺負(fù)得抬不起頭。直到跟著小主,才覺得有了盼頭。奴婢一心盼著小主好,小主好了,奴婢才能跟著體面些??!這些話都是奴婢的肺腑之言,若有半分虛言,就讓奴婢天打雷劈!”
安陵容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心里的防備松動了些。
寶鵑說的是實話,她們這些底層的宮女和不得勢的嬪妃,本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嘆了口氣,伸手扶起寶鵑:“起來吧,我沒怪你?!?/p>
她理了理寶鵑的衣襟,語氣緩和了些,“你說的沒錯,咱們是不該再居于人下了。只是投靠莞姐姐……這事太大,我還得想想?!?/p>
寶鵑破涕為笑:“奴婢明白,小主慢慢想,不急的。”
只要小主有了這個心思,就不怕她不動。
安陵容點了點頭,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富察貴人的寢殿就在隔壁,隱約能聽到摔東西的聲音。
她想起年世蘭的吩咐,眉頭又皺了起來:“走吧,去富察貴人那兒?!?/p>
寶鵑心里一緊:“小主,富察貴人現(xiàn)在正火大,您這時候去,怕是要觸她的霉頭?!?/p>
“華貴妃的話,我敢不聽嗎?”安陵容苦笑一聲,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去了就說幾句話,說完就走?!?/p>
兩人走到富察貴人的寢殿門口,還沒進(jìn)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泶善魉榱训穆曇?,夾雜著富察貴人尖利的罵聲:“廢物!連杯茶都端不穩(wěn),留著你們有什么用?給我滾!”
小太監(jiān)們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差點撞到安陵容身上。
她定了定神,讓寶鵑通報:“安常在求見富察貴人?!?/p>
里面靜了片刻,隨即傳來富察貴人不耐煩的聲音:“讓她滾!本宮沒心思見她!”
安陵容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jìn)去。
殿內(nèi)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碎瓷片和翻倒的果盤,富察貴人披頭散發(fā)地坐在榻上,眼睛紅腫,哪里還有半分貴氣,活像個失了魂的瘋婦。
“給貴人請安。”安陵容屈膝行禮,目光只落在地上的碎瓷上,沒敢看她。
富察貴人抬眼瞥了她一下,見她頭上換了新步搖,臉色更難看了:“你來干什么?看本宮的笑話?”她猛地一拍桌子,“別以為你晉了常在就了不起了!在本宮眼里,你還是那個卑賤的答應(yīng)!給我出去!”
安陵容沒動,語氣平靜:“貴人,我來是傳話的,傳完就走?!?/p>
“誰的話?”富察貴人冷笑,“華貴妃嗎?她現(xiàn)在掌著后宮,是來看我這個失了孩子的人有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