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坐在窗邊的軟榻上,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語氣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溫太醫(yī),今日之事,還需勞你多費心?!?/p>
溫實初剛查驗完舒痕膠,正將藥碟收進箱中,聞言抬頭,見甄嬛眼底滿是審慎,便知她的顧慮。
“娘娘放心,”他躬身應道,“若是有人問起,臣便說娘娘憂心甄大人的病情,召臣來細問近況,絕口不提舒痕膠一字?!?/p>
甄嬛點了點頭,指尖捏緊了膝上的錦帕:“多謝溫太醫(yī)。這宮里的事,多一分小心,便少一分禍端。”
她不是不信安陵容,只是經(jīng)過富察貴人之事,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腹中的孩子,容不得半點差池。
溫實初應了聲“是”,又叮囑了幾句安胎的注意事項,才提著藥箱悄然離去。
殿外的日頭漸漸升高,透過雕花窗欞照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這后宮里藏不住的窺探目光。
轉(zhuǎn)眼便到了甄嬛冊封莞嬪的日子。
晨光剛漫過宮墻,承乾宮就忙了起來。
宮女們捧著簇新的嬪位朝服,錦繡上繡著五彩祥云,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
甄嬛坐在梳妝臺前,由槿汐為她綰發(fā),銅鏡里映出她清麗的眉眼,只是眉宇間比往日多了幾分沉靜。
“皇上特意吩咐了,”槿汐為她插上一支東珠鳳釵,輕聲道,“今日的冊封禮在太和殿偏殿舉行,行完禮后,只需去壽康宮給太后請個安,不必去景仁宮向皇后謝恩?!?/p>
甄嬛握著梳子的手頓了頓,鏡中的自己眼底掠過一絲了然。
皇上這是在刻意冷落皇后,也是在向六宮宣告,如今的后宮,莞嬪才是最受看重的。
她輕輕“嗯”了一聲:“知道了?!?/p>
冊封禮辦得風光而簡潔。
皇上親自主持,太后端坐一旁,看著甄嬛身著朝服,一步步走上丹陛,接受金冊金寶,眼底露出幾分滿意。
禮畢,甄嬛依著規(guī)矩去壽康宮請安,太后拉著她的手說了許多體己話,無非是讓她安心養(yǎng)胎,莫要辜負皇上的心意。
而景仁宮里,皇后正臨窗看著階下的秋海棠,花瓣上的晨露滾落,像極了無聲的淚。
剪秋從外面回來,臉色鐵青,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氣:“娘娘,冊封禮都辦完了,皇上竟真的沒讓人來請您……連讓莞嬪來謝恩的規(guī)矩都免了,這是明擺著打您的臉??!”
皇后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卻沒什么怒色,只淡淡道:“急什么?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她走到妝臺前,拿起一支白玉簪,細細描著鬢角,“皇上冷落我,無非是還記著富察貴人的事??蛇@后宮,光靠恩寵是不夠的,還得有功績傍身?!?/p>
剪秋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從妝奩底層取出一張泛黃的紙,上面用小楷寫著密密麻麻的藥方。
“溫實初的方子雖能治時疫,卻太過剛猛,好些體弱的宮人受不住,時好時壞。本宮這張方子,是在他的基礎上加了幾味溫補的藥材,更適合內(nèi)廷之人。”
剪秋眼睛一亮:“娘娘是想……用這個方子立功?”
“不然留著它做什么?”皇后將藥方遞過去,語氣帶著幾分篤定,“溫實初治好了一批人,本宮就治好那些他治不好的。功勞分他一半,剩下的,足夠讓皇上對我改觀了。”
她頓了頓,補充道:“你讓江福海去辦,先從咱們宮里染了時疫的小太監(jiān)開始試,見效了再往外傳?!?/p>
剪秋接過藥方,躬身道:“奴婢這就去安排!”
皇后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算計。
溫實初風頭正盛,皇上對他贊不絕口,她偏要從他的疏漏里搶出幾分功勞來。
這后宮,從來都是先有利用價值,才有立足之地。
不過兩日,消息就傳到了養(yǎng)心殿。
說是景仁宮的方子治好了好幾個被時疫纏上、連溫實初都束手無策的宮人,效果比之前的方子還要溫和穩(wěn)妥。
皇上正為后宮時疫反復頭疼,聽聞此事,當即就起了身:“擺駕景仁宮?!?/p>
皇后似乎早有預料,聽聞皇上駕到,親自迎到宮門口,屈膝行禮時,姿態(tài)謙卑而恭順:“臣妾給皇上請安?!?/p>
皇上扶起她,目光落在她臉上,見她氣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眼底掠過一絲復雜:“聽說你研制出了治療時疫的方子,效果極好?”
“不過是臣妾閑來無事,瞎琢磨的?!?/p>
皇后垂下眼,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輕描淡寫。
“前些日子聽聞宮里時疫反復,好些宮人藥石罔效,臣妾就想著,溫太醫(yī)的方子雖好,卻未必適合所有人,便在他的基礎上添了幾味溫補的藥材,讓宮里人試試,沒想到竟真的見效了?!?/p>
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臉上露出幾分惶恐:
“說來也是江福海多事,他有個同鄉(xiāng)在御膳房當差,染了時疫一直不好,求到臣妾這兒,臣妾一時心軟,就讓他把方子拿去試試……沒成想傳了出去,還驚動了皇上,是臣妾的不是?!?/p>
“你何錯之有?”皇上看著她這副深明大義的樣子,心里的芥蒂消了大半,甚至生出幾分愧疚。
“你為宮里分憂,治好時疫,是大功一件?!?/p>
他牽著皇后的手往里走,“你病了這些日子,瞧著清減了不少,如今方子見效,也該松快松快了。”
皇后眼底閃過一絲竊喜,卻依舊低著頭:“能為皇上分憂,是臣妾的本分。只是……景仁宮閉宮這些日子,臣妾心里總惦記著宮里的事,卻不敢多問。”
皇上停下腳步,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樣子,終究還是松了口:“你既已大好,景仁宮便不必再關著了?!?/p>
見皇后眼里亮起光,他又補充道:“只是你的身子剛好轉(zhuǎn),不宜操勞,六宮之事,還是讓華貴妃主理,你安心休養(yǎng)便是?!?/p>
皇后心里的歡喜瞬間被澆了大半,卻依舊恭敬地應道:“皇上說的是,臣妾省得?!彼溃茏叱鲞@宮門,已是第一步,剩下的,急不得。
兩人走進內(nèi)殿,皇后讓剪秋奉上剛沏好的雨前龍井,又笑著說:“對了,前些日子臣妾病著,沒能給莞嬪妹妹送些東西,慶賀她封嬪和有孕,心里一直過意不去。”
她對剪秋使了個眼色,“前幾日收拾姐姐留下的東西,找著一對玉枕,是當年先帝賞給姐姐的,據(jù)說枕著能安神助眠,想著送給莞嬪妹妹,也算臣妾的一點心意?!?/p>
剪秋捧著一個紫檀木盒子上前,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對羊脂白玉枕,玉質(zhì)溫潤,上面雕刻著纏枝蓮紋,一看便知是珍品。
皇上看到玉枕,眼神恍惚了一瞬。
這是純元最愛的東西,當年她常說枕著舒服。
“純元的東西,自然是好的?!被噬系穆曇舻统亮诵瑤е鴰追謶涯?,“莞嬪定會喜歡。”
“那剪秋,你這就送去承乾宮吧。”皇后特意加重了“這就”二字,就是要讓六宮都知道,景仁宮的門開了,皇后娘娘依舊是皇后。
剪秋應聲而去,皇后又笑著問:“皇上可要留下來用晚膳?臣妾讓小廚房做了您愛吃的糟鵝掌和碧梗粥?!?/p>
皇上看著她溫婉的笑,恍惚間竟覺得看到了純元的影子。
他點了點頭:“好,朕許久沒和你一同用膳了?!?/p>
皇后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轉(zhuǎn)身吩咐小廚房備膳,眼底卻掠過一絲冷光。
剪秋捧著玉枕去承乾宮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半個時辰就傳遍了六宮。
再到傍晚,皇上留宿景仁宮的消息傳來,更是讓各宮心驚。
皇后這是要東山再起了?
碎玉軒的偏殿里,方淳意正坐在梳妝臺前,聽著雨兒的回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后出來了,好得很?!?/p>
她拿起一支銀簪,在指尖轉(zhuǎn)著圈,“阿瑪安排的人,也該進宮了?!?/p>
雨兒躬身道:“小主放心,奴才已經(jīng)讓人盯著宮門口了,一有動靜就來報?!?/p>
“安陵容那邊呢?”方淳意停下動作,眼神冷了些,“皇后出來了,她該慌了吧?”
“聽說她一整天都沒出延禧宮,連晚飯都沒吃?!庇陜捍鸬?,“想來是怕皇后找她算賬。”
方淳意輕笑一聲:“她怕也沒用。富察貴人的事,她脫不了干系,皇后要是想立威,第一個就會拿她開刀?!?/p>
她放下銀簪,語氣帶著幾分算計:“去,再去敲打敲打她,讓她知道,只有跟著我,才有活路?!?/p>
而延禧宮的偏殿里,安陵容正坐在燈下,手里捏著那盒舒痕膠的空盒子,指尖冰涼。
殿外傳來各宮收燈的梆子聲,一聲比一聲沉重,敲得她心頭發(fā)慌。
“小主,皇后娘娘出來了,還留宿了皇上……”
寶鵑端著一碗?yún)M來,見她臉色慘白,聲音里帶著擔憂。
“您這一天都沒吃東西,喝點參湯暖暖身子吧。”
安陵容沒接參湯,只是抬頭看向?qū)汏N,眼底滿是惶恐:“她出來了……她會不會記得富察貴人的事?會不會……會不會找我算賬?”
她曾是皇后的人,富察貴人小產(chǎn)她也摻了手,如今皇后重獲圣寵,第一個要清理的,怕是就是她這種知道太多秘密的棋子。
寶鵑將參湯放在桌上,蹲下身看著她,語氣懇切:“小主,事到如今,怕也沒用。不如……不如咱們?nèi)ジ笅迥锬飳嵲拰嵳f?”
安陵容猛地抬頭,眼里滿是警惕:“實話實說?說什么?說我?guī)椭屎蠛α烁徊熨F人?說我差點被方淳意逼著害她的孩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她只會覺得我兩面三刀,更不會容我。”
“不是的!”寶鵑急忙道,“咱們可以說,是皇后逼迫您的,您也是身不由己!富察貴人的事,您雖參與了,卻從未想過要害莞嬪娘娘!方淳意威脅您的時候,您一直拖著不肯動手,還特意送了舒痕膠示好……這些都是實情?。 ?/p>
安陵容看著寶鵑急切的樣子,心里的防備卻越來越重。
這丫頭年紀不大,心思卻這般活絡,分析得頭頭是道,倒像是……
早就想好了說辭。
她不動聲色地問:“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只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幫我?”
寶鵑臉上露出一絲苦澀,聲音低了些:“小主,奴婢一心為您,也是為了自己?!?/p>
她抬起頭,目光坦誠,“只有您好了,奴婢在這宮里才有立足之地。奴婢是孤女,只有一個妹妹叫寶鵲,今年才十二歲,還在浣衣局當差。奴婢想讓她到了年紀就出宮,尋個好人家,不再為奴為婢,不用再看別人臉色過日子?!?/p>
安陵容愣住了。
寶鵑有個妹妹,她是知道的,卻不知她竟有這樣的心思。
寶鵑“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膝頭撞在青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奴婢知道這話唐突,可奴婢是真心的!只要小主能護著奴婢姐妹,奴婢愿用一生來報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