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素來不愛走動，今兒怎么突然想起來翊坤宮了？”

年世蘭在主位上坐下，示意宮女給吉嬪看座，目光落在她懷里抱著的珞寧身上，語氣聽不出喜怒。

吉嬪將珞寧往懷里攏了攏，笑著回話：“也沒什么大事。其實早想來謝娘娘，只是先前皇后在宮里，總得多些忌諱。怕給娘娘惹麻煩是其一，更怕五阿哥離了我的眼，生出什么岔子。”

她的聲音溫溫軟軟，像浸了水的棉絮，聽不出半分鋒芒。

年世蘭點(diǎn)了點(diǎn)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碧螺春的清香漫過舌尖：“五阿哥是早產(chǎn)，本就弱些，是該精細(xì)照看?！?/p>

她抬眼看向吉嬪，兩人目光在空中碰了碰，都沒說透那層“岔子”指的是什么，卻又彼此了然，這宮里，想對年幼皇子下手的，從來不在少數(shù)。

吉嬪垂下眼，指尖輕輕摩挲著珞寧的襁褓邊緣，那里繡著精致的如意紋：

“這些日子，皇后派人給我宮里送了不少東西，綢緞、補(bǔ)品、還有些新奇的玩物。說是體恤我?guī)Ш⒆有量?，可那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p>

“哦？”年世蘭挑眉，“她倒肯在你身上花心思了。”

“康常在倒是個沒心眼的，”吉嬪笑了笑，眼角的細(xì)紋柔和了些，“前幾日來給我請安，閑聊時說漏了嘴。她說，她們不是頭一批要進(jìn)宮的，外面還預(yù)備著好些秀女呢，只等皇上點(diǎn)頭，就能送進(jìn)來了?！?/p>

年世蘭握著茶盞的手頓了頓。

皇后這是急了？先前送祺貴人、康常在進(jìn)來還不夠，竟還預(yù)備著第二批？

她原以為皇后只是想添些人分恩寵，如今看來，怕是不止于此。

“娘娘也覺得不可思議吧？”吉嬪見她神色微動，便知說到了點(diǎn)子上，“我剛聽見時，也愣了好一會兒?？杉?xì)想想，皇后的打算，怕是不只是分恩寵那么簡單?！?/p>

年世蘭放下茶盞，指尖在桌沿上輕輕劃著：“你倒說說，她還有什么打算？”

她心里有些意外。

從前只當(dāng)吉嬪是個性子懦弱的，沒想到竟有這般剔透的心思。

吉嬪抬頭，目光清亮：“娘娘的哥哥年大將軍是國之柱石，端妃姐姐、敬妃姐姐也都是武將世家出身。從前皇后倒不忌憚，因為她知道，皇上絕不會讓武將連成一片。所以這些年，娘娘與端妃、敬妃姐姐的嫌隙，皇上和皇后從不過問，甚至樂見其成?！?/p>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可如今不同了。娘娘與端妃、敬妃姐姐雖談不上親厚，卻也沒了往日的針鋒相對；再加上莞嬪妹妹和惠貴人，她們的家世是文職與言官……這幾股勢力若真擰到一處，皇后坐得住嗎？”

殿內(nèi)靜了靜，廊下的風(fēng)卷著槐葉沙沙響，殿內(nèi)的熏香漫過珠簾，在空氣中纏成淡淡的霧。

年世蘭看著吉嬪，眼底掠過一絲探究。

這番分析，條理分明，連她這個重生之人都不得不佩服。

可前世的吉嬪，明明是個默默無聞、連史書上都沒幾筆記載的人，怎么會有這般見識？

吉嬪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輕輕笑了笑，笑容里帶著點(diǎn)釋然：“娘娘不必疑心臣妾。若不是懷了五阿哥，又在生產(chǎn)時走了一遭鬼門關(guān)，臣妾這輩子，原只想守著自己的宮苑，安穩(wěn)度日。什么榮寵，什么家族，臣妾從來不在乎?！?/p>

她的指尖拂過珞寧柔軟的胎發(fā)，語氣里帶著真切的溫和：“可真到了生死關(guān)頭才明白，這宮里，想安穩(wěn)太難了。不看清形勢，不光自己活不成，連孩子都護(hù)不住?！?/p>

年世蘭沒再追問，轉(zhuǎn)而回到皇后的話題上：“照你這么說，皇后預(yù)備再多秀女，是想……”

“她選的那些秀女，我聽康常在提過，多是武將家的女兒，這分明是照著娘娘的路數(shù)來的。”吉嬪接過話頭，眼神亮了些，“可奇就奇在，聽說那些姑娘的模樣，竟都與莞嬪妹妹有幾分相似?！?/p>

她頓了頓，語氣篤定：“臣妾猜，皇后是想找個既有武將家世、又肖似莞嬪的人。這樣一來，既能分走皇上對您和莞嬪的恩寵，又能借新貴的家世制衡各方，算得上是一箭雙雕了?！?/p>

年世蘭心里暗笑，吉嬪說得八九不離十，只是有一點(diǎn)她不知道。

皇后要找的，從來不是肖似甄嬛，而是肖似純元皇后。

但這層心思，不必說破。

“你能把這些看得這么透，定是費(fèi)了不少心思?！蹦晔捞m看著吉嬪，語氣緩和了些，“有勞了。”

她頓了頓，指尖在茶盞蓋上輕輕敲著，“你既只想安穩(wěn)度日，本宮便保你和五阿哥平安。往后，你還像從前那樣就好。你看端妃，不爭不搶，反倒活得最清凈長久。你這般聰慧，該懂這個道理?！?/p>

這話是說給吉嬪聽的，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只是吉嬪的灑脫，她終究學(xué)不來。

吉嬪低頭笑了，抱著珞寧站起身：“娘娘的意思，臣妾懂。”

她將孩子遞給旁邊的頌芝，“時辰不早了，五阿哥該喂奶了，臣妾先回去了。”

“慢走?！蹦晔捞m看著她的背影，淡淡道。

走到殿門口時，吉嬪忽然停住腳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年世蘭耳中：“娘娘，臣妾的命，還有五阿哥的命，都是您救的。若有一日您用得著，盡管拿去?！?/p>

“——臣妾母子，絕無半句怨言?！?/p>

她說完，沒回頭，也沒等回應(yīng)，徑直掀簾走了。

廊下的陽光落在她的旗裝上，素色的裙裾掃過青石板，留下淺淺的影子。

年世蘭坐在原地，指尖捏著茶盞，久久沒動。

吉嬪的話像顆石子，在她心里漾開圈圈漣漪。

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藏的心思竟比她想的還要深。

頌芝抱著珞寧去了偏殿，回來時見年世蘭仍在出神，便沒敢出聲，只靜立在一旁。

過了好一會兒，年世蘭才抬眼：“去傳周寧海。”

“是?！表炛?yīng)聲而去。

周寧海很快就來了，躬身候在殿中：“娘娘有何吩咐？”

年世蘭指尖在桌沿上敲了敲，語氣沉了沉：“找?guī)讉€信得過的人，去查一下吉嬪入宮前的事。她的家世、她的性情，還有……她生產(chǎn)前后的所有細(xì)節(jié)?！?/p>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就算吉嬪是經(jīng)歷生死后才變得通透，也不至于與前世那個怯懦寡言的形象判若兩人。

相貌是一樣的，可眼神里的沉靜與銳利，絕非一日之功。

她必須弄清楚，這個吉嬪，到底是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周寧海雖不解，卻也不敢多問，只躬身應(yīng)道：“奴才這就去辦。”

而此時的承乾宮，安陵容正陪著甄嬛回殿。

窗臺上的茉莉開得正好，白瓣沾著陽光，像撒了層碎銀。

安陵容從隨身的錦袋里取出個小巧的白瓷盒，遞到甄嬛面前，指尖微顫：“姐姐，我想著你先前的舒痕膠該用得差不多了，又配了一盒送來?！?/p>

甄嬛笑著接過，剛要打開，卻被安陵容按住了手。

“姐姐先別急著用。”安陵容的聲音帶著點(diǎn)懇切，眼底藏著一絲顧慮，“這膠里的香料是我新配的，雖說都是溫和的藥材，可我終究不懂藥理，怕有什么與姐姐安胎的藥相沖。不如……讓太醫(yī)瞧瞧？不光這盒，先前用的那盒也一起驗驗。”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甄嬛挑眉，語氣帶著笑意，“咱們姐妹，我還信不過你嗎？”

“正因為是姐妹，才更該仔細(xì)些?！卑擦耆葺p輕搖頭，鬢邊的珠花隨著動作晃了晃，“一來，我怕自己配香料時疏忽，誤加了什么不妥的東西，太醫(yī)看過，咱們都安心；二來，如今宮里盯著姐姐的人多，保不齊有人想借著我的手做文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咱們姐妹生了嫌隙，才正中了旁人的計。”

甄嬛看著她眼底的懇切，心里那點(diǎn)疑慮散了大半。

安陵容向來謹(jǐn)慎，她既這么說，定是考慮周全了。

“你說得在理?！闭鐙贮c(diǎn)了點(diǎn)頭，將瓷盒放在桌上，“近來我總覺得胸口發(fā)悶，正好讓太醫(yī)瞧瞧?！?/p>

她知道安陵容行事磊落，既敢讓太醫(yī)驗，這膠里定是沒什么問題的。

“槿汐，去傳章太醫(yī)來給我請個平安脈。”甄嬛揚(yáng)聲喚道。

槿汐從外面進(jìn)來，笑著回話：“娘娘忘了？章太醫(yī)隨著皇上皇后去天壇了，這幾日不在宮里。要不……奴婢去請溫太醫(yī)來？”

“瞧我這記性?！闭鐙峙牧伺念~頭，笑道，“那就請溫太醫(yī)吧?！?/p>

不多時，槿汐就領(lǐng)著溫實初來了。

甄嬛不想讓宮人覺得她質(zhì)疑安陵容，便對殿內(nèi)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道：“你們都出去吧，守在廊下就行，沒我的話，不許進(jìn)來?！?/p>

眾人應(yīng)聲退了出去，殿門被輕輕合上，只留下甄嬛、安陵容和溫實初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