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芝剛走出方淳意的寢殿,就見祺貴人正站在廊下,手里捏著塊帕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
她眼珠一轉,臉上堆起熱絡的笑,福身道:“給祺貴人請安。”
祺貴人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如今自己被禁足,這翊坤宮的人怕是都看她笑話。
頌芝卻像沒瞧見她的冷淡,揚聲笑道:“恭喜祺貴人,儲秀宮可是天大的喜事呢!淳貴人剛被診出有了身孕,兩個月有余了呢?!?/p>
說罷,不等祺貴人反應,便轉身踩著花盆底,“噠噠噠”地去給祺貴人請脈了。
屋里的方淳意聽得真切,指尖在炕桌上的茶盞上輕輕一頓。
頌芝這是故意說給她聽的?是在試探,還是在敲打?
她眼底閃過一絲算計,臉上卻依舊掛著那副驚喜交加的模樣,仿佛真的剛得知喜訊一般。
翊坤宮內,年世蘭正把玩著腕間的赤金嵌紅寶手鐲,聽頌芝回稟完,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她果然是懷孕了?!?/p>
這話在預料之中,倒沒什么可驚訝的。
方淳意被禁足,偏在這時候動手腳害甄嬛,不是早就留了后手,就是算準了用龍裔脫罪。
“是啊娘娘,江太醫(yī)說足有兩個月了呢。”頌芝急得額頭冒汗,語速都快了些,“那淳貴人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可奴婢瞧著她那神色,倒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反倒是祺貴人,方才在廊下聽到消息,那嘴巴張得能塞下個雞蛋,可比淳貴人驚訝多了?!?/p>
年世蘭嗤笑一聲,指尖在手鐲上摩挲著:“她們倆在儲秀宮湊一塊兒,本就沒安生日子過。如今一個懷了孕,一個還被禁足,往后怕是更有的鬧了?!?/p>
她起身理了理裙擺:“先不管她們,去承乾宮看看。頌芝,你去趟咸福宮,把敬妃請來,就說本宮有要事相商?!?/p>
敬妃素來沉穩(wěn),又在后宮浸淫多年,有她在,總能多幾分周全。
不多時,年世蘭的儀仗便到了承乾宮。
原以為里頭定是哭天搶地、亂作一團,可宮門推開,卻只聞見淡淡的藥味,靜得連風吹過廊下宮燈的聲音都聽得見。
守在門口的小允子見是年世蘭,連忙躬身行禮。
沈眉莊早有吩咐,華貴妃來了不必攔著,他便直接引著往內殿走。
“莞嬪怎么樣了?”年世蘭看小允子低著頭,神色凝重,心里便有了幾分底。
小允子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話來,只是重重搖了搖頭。
進了內殿,光線有些暗,窗紙被糊得嚴實,只漏進幾縷微光。
沈眉莊正坐在甄嬛床邊,握著她的手,眼圈紅腫得像核桃。
聽見腳步聲,她猛地抬頭,看見年世蘭,慌忙站起身,聲音沙啞得厲害:“貴妃娘娘?!?/p>
年世蘭的目光落在床上,甄嬛側臥著,臉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紙,連唇瓣都沒了血色,鬢邊的碎發(fā)被冷汗濡濕,黏在頰邊。
“孩子……”沈眉莊的聲音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沒保住?!?/p>
年世蘭皺緊了眉頭,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床上的甄嬛卻輕輕動了動。
她緩緩睜開眼,那雙往日里總是含著笑意的杏眼,此刻空洞得像深不見底的寒潭。
年世蘭以為她會像從前那樣,哭到幾乎暈厥,或是抓住人追問“為什么”。
可甄嬛只是慢慢抬起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舊,卻再也感受不到那微弱的悸動了。
她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字一頓,說的竟是肯定句:“孩子,不在了吧。”
沒有哭腔,沒有質問,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頭發(fā)緊。
“莞嬪,你別太傷心了?!蹦晔捞m走過去,看著她蒼白的臉,語氣里難得帶了幾分真切的勸慰,“身子要緊,別熬壞了自己?!?/p>
沒想到甄嬛卻忽然笑了。
那笑容極淡,像水面上的漣漪,轉瞬即逝,眼底卻翻涌著駭人的寒意:“我不傷心。”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的梁柱,聲音冷得像冰,“我孩子的仇還沒報,我怎么能傷心呢?”
“嬛兒!”沈眉莊嚇壞了,連忙攥緊她的手,指尖都在發(fā)抖,“你別胡思亂想!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身子養(yǎng)好,報仇的事……咱們從長計議!”
甄嬛卻沒看她,轉頭定定地望著年世蘭,眼神銳利得像刀:“貴妃娘娘,你可信我?”
年世蘭被她這眼神看得一怔。這雙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溫婉,只剩下決絕和恨意,像淬了毒的匕首,隨時要刺向敵人。
她沉默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我懷疑是方淳意讓人下的藥?!闭鐙值穆曇魤旱煤艿?,卻字字清晰,“但我沒有證據。所以,我要單獨審浣碧——是她動手給我下的藥?!?/p>
沈眉莊倒吸一口涼氣……
浣碧?那個跟著甄嬛從甄府來的陪嫁丫鬟?
甄嬛沒理會她的震驚,繼續(xù)對年世蘭說:“還有,這件事不能聲張,至少現(xiàn)在不能。一定要等到皇上快回宮的時候,才能讓他知道?!?/p>
年世蘭明白了。
皇上若是此刻回來,方淳意懷著身孕,多半只會輕飄飄罰幾句,可若是等皇上回宮前再發(fā)作,那時證據確鑿,又占著情理,方能讓方淳意付出代價。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方才我讓人給方淳意診了脈,她確實有了身孕,兩個月有余了?!?/p>
看著甄嬛瞬間沉下去的臉,年世蘭終是不忍,卻還是說了實話,“怕是……就算真的查到是她主使,有這個孩子在,皇上也未必會重罰她?!?/p>
宮里的規(guī)矩,母憑子貴。
只要懷了龍裔,再大的錯,也能被輕輕揭過。
這一刻,甄嬛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懂富察貴人了。
從前看她仗著身孕恃寵而驕,只覺得可笑。
可如今,自己的孩子沒了,那個害了自己孩子的人,卻正揣著新的龍裔得意洋洋……
憑什么?!
她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股狠勁:“那……如果她的孩子也沒了呢?”
年世蘭猛地看向她。
這話說得太輕,卻像一道驚雷在殿內炸開。
她在后宮多年,跋扈是真的,算計是真的,可從未想過要對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
那終究是皇上的骨血……
可此刻甄嬛眼底的恨意,讓她心頭一凜。
這個女人,是真的被逼到絕境了。
“你說要親自審浣碧……”沈眉莊終于回過神,聲音發(fā)顫,“幫方淳意動手的,真是浣碧?”
甄嬛自從懷孕,吃穿用度都謹慎到了極點,若非身邊最親近的人下手,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中了招?
“是?!?/p>
甄嬛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她在我的安胎藥里加了東西,現(xiàn)在已經被看管起來了?!?/p>
她看向年世蘭,“娘娘,這幾日我怕是不能出承乾宮了。還請您幫個忙,對外只說我身子不適需要靜養(yǎng),不準任何人來探視?!?/p>
“這個不難?!蹦晔捞m點頭,“只是方才我已經讓人去請敬妃了?!?/p>
她解釋道:“方淳意那邊有了身孕,明面上總要有人照看。讓敬妃去盯著,既能堵住旁人的嘴,也能幫咱們留意她的動靜?!?/p>
甄嬛閉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多謝娘娘。”
“眉姐姐,你們先回去吧?!彼俦犻_眼時,眼底的情緒已經斂去,只剩下一片平靜,“一會兒我要好好問問浣碧,到底何至于此?!?/p>
沈眉莊哪里放心走?她看著甄嬛蒼白的臉,嘴唇動了動,想說“我留下陪你”,卻被年世蘭悄悄拽了拽袖子。
年世蘭給她使了個眼色,開口道:“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來商量后續(xù)的事。你好好歇著,別累著?!?/p>
沈眉莊知道,此刻留下來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會打擾甄嬛審浣碧。
她最后看了眼床上的甄嬛,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年世蘭往外走。
剛出承乾宮的角門,就見敬妃帶著兩個宮女匆匆趕來。
她穿著身石青色繡玉蘭花的宮裝,神色凝重:“華貴妃,惠貴人,這是怎么了?我聽頌芝說……”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蹦晔捞m打斷她,“去翊坤宮,路上再跟你細說。”
承乾宮內,隨著殿門“吱呀”一聲關上,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也被隔絕在外。
甄嬛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引枕上,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槿汐,去把門關好,守在外面,任何人不準進來?!?/p>
“是。”槿汐紅著眼圈應道,悄悄退了出去。
“流朱,”甄嬛看向站在一旁、早已哭得滿臉淚痕的流朱,“去讓小允子把浣碧帶過來?!?/p>
流朱咬著唇,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時,腳步都在發(fā)顫。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里和自己拌嘴的浣碧,竟會做出這種事。
不多時,小允子就把浣碧押了進來。
她的頭發(fā)散亂著,衣衫也皺巴巴的,手腕上還留著麻繩勒出的紅痕,一進門就被推得“咚”地跪在了地上。
甄嬛看著她,許久沒有說話。
殿內靜得可怕,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聲。
“為什么?”最終,還是甄嬛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難過,“為什么是你?”
浣碧低著頭,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肩膀微微聳動著,卻一聲不吭。
“你是我從甄府帶進來的陪嫁,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闭鐙值穆曇魸u漸冷了下來,帶著一絲自嘲,“我待你,從來沒有過半分設防。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緊著你?就算在宮里,我也想著日后給你尋個好人家,讓你能脫離奴籍,安穩(wěn)度日?!?/p>
她看著地上那個沉默的身影,冷笑一聲:“宮里吃里扒外的人,我見得多了。可我真的沒想到,最后害我的,竟然是我的親妹妹?!?/p>
“你……你知道了?”浣碧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是,我知道了?!闭鐙值哪抗饴湓谒樕希届o得像一潭深水。
“入宮前夜,爹爹就都告訴我了。他說你母親是罪臣之女,身份見不得光,所以不能認你,只能讓你跟著我進宮,求我日后多照拂你。這也是我?guī)闳雽m的原因?!?/p>
浣碧卻忽然笑了,那笑聲凄厲又絕望,在空曠的殿內回蕩著:
“知道了又怎么樣?知道了,你就能讓我認祖歸宗嗎?知道了,皇上就能多看我一眼嗎?”
她猛地拔高聲音,眼眶通紅,“在這宮里,我除了是你身邊的一個奴才,什么都不是!若不抓住機會,我一輩子都只能看著你風光,自己卻連抬頭的機會都沒有!”
“出頭?”甄嬛看著她歇斯底里的樣子,只覺得心頭發(fā)冷,“你還想怎么出頭?是想像我一樣,懷著孩子卻被人暗害,最后連孩子都保不住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失去孩子的劇痛:
“你若真想入宮,當初大可跟爹爹說!我巴不得有人替我進來這吃人的地方!你以為我現(xiàn)在的日子很好過嗎?看著風光無限,實則每天都在刀尖上走,生怕哪一步踏錯,就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甄嬛抬手擦去,指尖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小心翼翼地護著我的孩子,吃的每一口飯、喝的每一口水都要先讓宮人試過??山Y果呢?我的孩子,還是沒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浣碧被她吼得渾身發(fā)抖,“噗通”一聲磕在地上,額頭撞得金磚“砰砰”響。
“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的胎像看起來不穩(wěn),讓你不得不留在承乾宮靜養(yǎng),不能去皇上跟前!我沒想到那個藥那么厲害,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