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忽然聚了起來，他坐直了些，看向畫舫的方向，沉聲問道：“是何人在唱歌？”

皇后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這不是她安排的。

但她很快掩了過去，笑著回道：“臣妾也不知道是哪位妹妹的歌聲如此溫婉動人?！?/p>

“蘇培盛，”皇上揚聲道，“去把船上的人帶到朕面前來?！?/p>

“喳?！碧K培盛忙不迭地應(yīng)著，快步下了牡丹亭，朝著畫舫走去。

片刻后，安陵容便被引了進來。

她穿了件淺碧色的軟緞衣裙，頭發(fā)松松地挽了個髻，只簪了支碧玉簪，素凈得像株剛出水的蓮。

走到亭中央，她盈盈福身，聲音帶著幾分怯意，卻又清亮：“嬪妾安陵容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p>

皇上看著她清凈素雅的樣子，緊繃了幾日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些，眼底甚至漾起幾分笑意：“朕記得你，延禧宮的安常在。起來吧?！?/p>

“謝皇上?！卑擦耆萜鹕頃r，臉頰微微泛紅，像是有些受寵若驚。

皇上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空位：“坐到朕的身邊來?！?/p>

安陵容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坐下，連裙擺都不敢隨意晃動。

皇后坐在對面，看著這一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這可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但她很快又舒展開來，臉上依舊掛著得體的笑，反正她真正的安排還在后面，一個安陵容，還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安常在的聲音真是余音裊裊，”皇后適時開口，語氣里滿是贊嘆，“讓臣妾聽了還想聽。若是再能配上舞蹈，那豈不是更令人心馳神往？”

皇上被她這話逗笑了，轉(zhuǎn)頭看向安陵容，眼里帶著幾分縱容：“呵呵，朕也覺得，容兒的歌聲極好，確是不能辜負?！?/p>

安陵容聽出了兩人話里的意思，連忙站起身：“嬪妾……嬪妾再為皇上唱一曲?！?/p>

皇后趁著她準(zhǔn)備的功夫，給身邊的剪秋遞了個眼色。

剪秋會意，悄悄退了下去。

不多時，便聽得亭外傳來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一隊舞姬魚貫而入，個個穿著水綠色的舞裙，裙擺上繡著銀色的蓮葉，隨著她們的動作輕輕搖曳，像真的有蓮影在眼前浮動。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卻見那隊舞姬站定后，最中央的位置上，單獨立著一名女子。

她也穿著水綠色的舞裙，卻比旁人多了層薄如蟬翼的輕紗，連臉上都蒙著層同色的紗巾，只露出一雙眼睛，在紗后若隱隱現(xiàn)，平添了幾分神秘感。

誰都看得出，這才是皇后安排的壓軸戲。

年世蘭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忽然一凝。

縱使隔著層輕紗，縱使那女子微微低著頭，可那身形，肩背的弧度，腰間束帶的位置，甚至連抬手時手腕轉(zhuǎn)動的角度，她都太熟悉了。

——是劉貴人。

她下意識地看向端妃，卻見端妃也正望著那蒙面女子，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眼里閃過一絲擔(dān)憂，還帶著幾分了然。

顯然，端妃也認出來了。

此時的皇上，心思全在身邊的安陵容身上。

安陵容已經(jīng)開始唱了，這次唱的是首《子夜歌》，歌聲比剛才更柔了些，像羽毛似的搔著人心尖。

皇上側(cè)耳聽著，嘴角噙著笑，連目光都軟了下來，自然沒注意到臺下那抹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

舞樂漸起，水綠色的舞姬們旋身起舞，裙擺翻飛如荷葉田田。

那蒙面女子也動了起來，她的動作不像旁人那般張揚，反而帶著種含蓄的柔美，抬手時如弱柳扶風(fēng)，旋身時似驚鴻照影，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既不搶旁人的風(fēng)頭，又讓人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皇后見皇上始終沒看臺下，輕輕咳了一聲，柔聲道：“皇上您瞧，這舞跳得真好。臣妾看著這位領(lǐng)舞的妹妹，倒想起當(dāng)年在圓明園的時候，徐答應(yīng)跳的驚鴻舞了，真是像極了姐姐呢?！?/p>

她說這話時，眼尾不經(jīng)意地掃過甄嬛，帶著幾分刻意的提醒。

皇上果然被這話勾動了心思。

他轉(zhuǎn)頭看向臺下，目光剛落在那蒙面女子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那女子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他的目光，忽然抬眸望了過來。

紗后的眼睛清亮如秋水，帶著幾分怯意，幾分溫婉，還有幾分似曾相識的倔強。

像極了當(dāng)年在圓明園里，那個敢跟他頂嘴，卻又會在桃花樹下偷偷看他的劉貴人。

皇后看著皇上眼底的恍惚與動容，嘴角的笑意終于深了些。

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再看一旁的安陵容，臉色已經(jīng)白了，握著帕子的手緊得指節(jié)泛白，歌聲也明顯有些不穩(wěn)。

皇后眼里閃過一絲不屑，終究是個上不得臺面的，這點風(fēng)浪就受不住了。

一曲將畢，安陵容的歌聲漸漸低了下去，舞姬們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那蒙面女子卻忽然旋身，水綠色的裙擺在空中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像一朵驟然綻放的蓮。

就在這時，皇上忽然站起身，竟繞過了身邊的安陵容，徑直朝著臺下走去。

這一下，滿亭的人都愣住了。

沈眉莊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顫，茶水濺出幾滴在帕子上，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緊緊盯著皇上的背影，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費了那么多心思幫安陵容練嗓子，原是想讓她借著歌聲復(fù)寵，怎么也沒想到，皇后會在這個時候殺出這么一招。

年世蘭的臉色也冷了下來，她把玩著絹帕的手停了，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玉面，眼底閃過一絲嘲諷。

皇后這招倒是夠狠，借著安陵容的歌聲勾起皇上的興致，再用劉貴人的舞姿截胡，既打壓了安陵容，又能把劉貴人推到皇上身邊，一箭雙雕。

安陵容站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

她能感覺到周圍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嘲諷，還有幸災(zāi)樂禍。

她剛剛還沉浸在皇上的溫言軟語里，以為自己終于能抓住些什么，可轉(zhuǎn)瞬間，皇上就棄她而去，走向了另一個女人。

那屈辱像針一樣扎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疼?；噬显趺茨苋绱藢λ?？

皇上卻沒注意到亭內(nèi)眾人的神色，他的目光始終膠著在那蒙面女子身上。

走到她面前，他停下腳步，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忽然伸出手，輕輕扶起了她。

女子的身子僵了一下，卻沒有躲閃。

皇上的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臂，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他沒等她說話，便抬手，輕輕摘下了她臉上的紗巾。

一張清麗溫婉的臉露了出來。

眉眼間帶著幾分歲月的痕跡，卻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