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的暖閣里,銀絲炭正燒得旺,空氣里浮著淡淡的藥香。
那是頌芝特意讓人煮的驅(qū)寒湯,為的就是讓年世蘭的“病”看起來更真切些。
年世蘭剛和頌芝說罷話,就見周寧海掀著簾子快步進(jìn)來,臉上堆著討好的笑,連帶著聲音都比平日亮了幾分:“娘娘,御膳房來人了!”
他搓著手,弓著腰,語速飛快:“說是皇上傳了口諭,中午要過來用膳,還特意吩咐加了個銅鍋子呢!小廚房的人說,知道您身子不舒服,特意備了上好的羊肉和百葉,說是給您暖身子的?!?/p>
周寧海一邊說,一邊偷瞄年世蘭的臉色,見她唇邊噙著淺淡的笑意,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看來娘娘對這消息還算滿意。
年世蘭指尖輕輕敲著榻沿,眼底閃過一絲了然。
她料到皇上會來,畢竟太后都派竹息來過了,皇上再怎么著也得露個面,可沒想到他還特意讓人加了鍋子,倒是比從前細(xì)心了些。
“收下吧?!彼?,語氣里聽不出喜怒,“讓御膳房的人把東西安置在小廚房,皇上估計也快到了?!?/p>
說著,她抬眼看向頌芝,眼神里帶著幾分狡黠:“去,給本宮拾掇拾掇。不用太刻意,就……看起來病懨懨的就行,別讓人瞧出破綻?!?/p>
“奴婢省得?!表炛バχ鴳?yīng)了,轉(zhuǎn)身去取妝奩。
她早把心思揣得透透的,脂粉要選最淺的色號,襯得臉色發(fā)白;唇脂得用接近本色的淡粉,添幾分虛弱;發(fā)髻也不能梳得太利落,松松挽個墮馬髻,垂幾縷碎發(fā)在頰邊,更顯楚楚可憐。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外面就傳來太監(jiān)“皇上駕到”的唱喏聲。
年世蘭早已扶著頌芝的手,站在廊下候著。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素綢夾襖,外面罩著件銀灰色的披風(fēng),風(fēng)一吹,衣袂輕輕晃動,真有幾分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
見明黃色的身影走近,她忙屈膝行禮,聲音帶著刻意壓出來的沙?。骸俺兼o皇上請安?!?/p>
皇上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衣袖,眉頭立刻蹙了起來:“不是說了讓你在屋里等著?這天兒這么冷,你身子又不舒服,還站在廊下受凍?!?/p>
他拉起她的手,觸手一片冰涼,更是心疼,“手都涼成這樣了,快進(jìn)屋?!?/p>
“多謝皇上?!蹦晔捞m順著他的力道起身,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瞧著格外溫順。
剛進(jìn)暖閣,一股暖意夾雜著藥香撲面而來。
皇上脫下披風(fēng)遞給蘇培盛,轉(zhuǎn)頭就拉著年世蘭往軟榻上坐,語氣里滿是急切:“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現(xiàn)在還覺得哪兒不舒服?太醫(yī)看過了嗎?”
“已經(jīng)讓江太醫(yī)來看過了?!蹦晔捞m挨著他坐下,聲音依舊軟軟的,帶著幾分嘆息。
“說是受了點風(fēng)寒,不打緊的,都是臣妾自己不小心?!彼D了頓,抬眼看向皇上,眼底浮起一層薄霧,“只是這幾日緋昀總不在身邊,臣妾……畢竟是把她當(dāng)親女兒疼的,心里總惦記著。還有珞寧,姐姐不在,她夜里總哭鬧,臣妾這心里一熬,就……”
話說到一半,她輕輕咳了兩聲,仿佛真的虛弱不堪。
皇上一聽就明白了,她這病,多半還是為緋昀的事兒鬧的。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軟了下來:“當(dāng)日若不是你性子太烈,非要自請禁足,朕哪兒舍得讓你受這份罪?”
年世蘭卻“哼”了一聲,抽回手,別過臉去,語氣帶著點小脾氣,尾音卻微微上揚,像在撒嬌:“臣妾就是這性子,改不了了?;噬弦遣幌矚g,往后就別來看世蘭了?!?/p>
皇上被她這副樣子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指尖觸到細(xì)膩的肌膚,只覺得心頭一軟:“朕哪兒舍得?”
他湊近了些,聲音放得極柔,“等明日,朕就讓欣貴人把緋昀送回來,讓她日日陪著你,你也就不用惦記了?!?/p>
年世蘭這才轉(zhuǎn)回頭,眼底的霧氣散了,唇邊綻開一抹笑,像雨后初晴的桃花:“欣貴人畢竟是緋昀的生母,難得能為她操辦生辰,臣妾也不是非要爭這一時……”
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帶了點委屈,“只是緋昀的生辰,臣妾還沒陪她過過一次呢?!?/p>
皇上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哪里還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朗聲笑道:“朕這不是來了?你啊,這禁足自然是解了?!?/p>
“那正好?!蹦晔捞m立刻來了精神,拉著他的手就往餐桌那邊走,“御膳房送了鍋子來,皇上陪臣妾嘗嘗?”
銅鍋子早已在桌上架好,底下的炭火正旺,鍋里的清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熱氣騰騰的,映得兩人的臉都暖融融的。
年世蘭剛拿起筷子,就見蘇培盛掀著簾子急匆匆進(jìn)來,臉上帶著幾分慌張。
年世蘭心里咯噔一下,這時候進(jìn)來,多半沒好事。
她抬眼看向蘇培盛,見他眼神躲閃,心里已猜了七八分,怕是……和甄嬛有關(guān)?
“皇上。”蘇培盛壓低了聲音,額頭上滲著薄汗,“永和宮那邊來報,劉貴人……劉貴人摔倒了,好像傷得不輕?!?/p>
年世蘭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隨即緩緩放下,目光平靜地看向皇上,沒說話,可那微微抿緊的唇,分明透著幾分不悅。
皇上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
可他剛動了動,就瞥見年世蘭那副模樣,動作又頓住了,眉頭微微蹙起:“怎么回事?”
“皇上若是想去,那就去吧?!蹦晔捞m先開了口,聲音淡淡的,臉色本就蒼白,此刻更添了幾分涼意,一看便知是心里不痛快,“臣妾這兒也沒什么大事,不打緊的?!?/p>
這話說得客氣,可那語氣里的怨念,像根小刺,輕輕扎在皇上心上。
他知道年世蘭的性子,吃軟不吃硬,這時候若是真走了,怕是又要鬧好幾天別扭。
“朕說了中午陪你用膳,哪兒會走?”皇上定了定神,語氣放緩了些,給了蘇培盛一個眼神,“不過是問問情況?!?/p>
蘇培盛何等機(jī)靈,立刻會意,忙躬身道:“回皇上、貴妃娘娘,已經(jīng)讓太醫(yī)去看了,想來沒什么大礙。是奴才不懂事,這時候進(jìn)來打擾,還請華貴妃恕罪。”
“罷了,也不是你的錯?!蹦晔捞m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語氣緩和了些。
她心里清楚,蘇培盛是皇上的人,得罪不得,犯不著和他置氣。
皇上見她松了口,心里松了些,拿起筷子給她夾了片羊肉:“快吃吧,一會兒涼了。”
可這頓飯,終究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年世蘭知道皇上心里還惦記著劉鶯鶯,索性放下筷子,狀似無意地說道:“頌芝,一會兒讓小廚房把咱們宮里最好的金瘡藥包一份,送去承乾宮。”
“承乾宮?”皇上果然抬了眼,語氣里帶著疑惑,“莞嬪怎么了?”
年世蘭輕輕嘆了口氣,眼底浮起幾分不忍:“方才聽小廚房的人說,莞嬪今兒早上想去翊坤宮看臣妾,誰知在長街上碰到了齊妃,被齊妃罰著跪了兩個時辰……”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說起來是臣妾的不是,若不是臣妾在禁足,她也不會想去探望,也就不會撞上齊妃了?!?/p>
皇上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齊妃,很好?!?/p>
他沒再多說,可那語氣里的寒意,連頌芝都嚇得縮了縮脖子。
年世蘭心里暗暗點頭,這步棋沒走錯。
皇上對甄嬛本就有愧疚,如今聽說她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注意力自然從劉鶯鶯身上移開了。
至于劉鶯鶯……
只能說她運氣不好,撞上了這時候。
一頓飯草草結(jié)束。
皇上放下筷子,起身道:“朕去承乾宮看看。”
“皇上慢走?!蹦晔捞m起身相送,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卻清楚,皇上這一去,甄嬛那邊的日子總該好過些了。
待皇上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頌芝才端著藥碗進(jìn)來,小聲道:“娘娘,藥溫好了。剛流朱過來回話,說莞嬪娘娘不僅跪了兩個時辰,臉也被打了,是齊妃身邊的翠果動手打的,扇了好幾個耳光呢?!?/p>
“哦?齊妃倒是敢?!蹦晔捞m挑了挑眉,接過藥碗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漫開,“看來祺貴人在旁邊沒少煽風(fēng)點火?!?/p>
“可不是嘛!”頌芝憤憤不平,“流朱說,本來齊妃訓(xùn)了莞嬪幾句就想讓她走了,富察貴人也在旁邊勸,偏祺貴人過去了,說盡了風(fēng)涼話,把齊妃的火氣又挑起來了,才動的手?!?/p>
年世蘭放下藥碗,唇邊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p>
“那娘娘要不要去承乾宮看看?”頌芝問道,“莞嬪娘娘怕是……”
“去是要去的,不過不是現(xiàn)在。”年世蘭搖了搖頭,走到窗邊望著遠(yuǎn)處的宮墻,“皇上剛過去,咱們這時候去,不是添亂嗎?”
皇上駕臨翊坤宮用膳,她解了禁足的消息,此刻怕是已經(jīng)傳遍后宮了。
皇后本想借著劉鶯鶯摔倒把皇上引過去,沒承想齊妃給她捅了這么大的簍子,怕是這會兒正氣得摔東西呢。
也好,讓她們先斗著,她且坐山觀虎斗。
承乾宮的偏殿里,氣氛卻透著股壓抑的沉悶。
甄嬛正趴在軟榻上,背上墊著厚厚的軟墊,膝蓋上敷著藥巾,紅腫的臉頰上也蓋著塊浸了藥汁的紗布。
槿汐正小心翼翼地給她換著藥巾,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寶。
“娘娘,忍一忍,這藥勁兒烈,消腫快。”槿汐的聲音哽咽著,看著自家主子臉上那清晰的指印,心里像被針扎似的疼。
甄嬛沒說話,只是閉著眼,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她不是疼哭的,是心寒。
在長街上跪了兩個時辰,來來往往那么多宮人,竟沒有一個人敢為她說話。
皇后和太后怕是早就知道了,卻連句過問的話都沒有……
這就是失了寵的下場。
“娘娘,您別多想了,養(yǎng)好身子要緊?!遍认p聲安慰,“惠貴人讓小廚房燉了烏雞湯,一會兒就好,喝了補(bǔ)補(bǔ)身子?!?/p>
甄嬛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厲害。
她以為,今日的屈辱,不過是后宮常態(tài),沒人會在意。
皇后不在乎,太后不在乎,皇上……怕是更不會在乎。
可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太監(jiān)尖細(xì)的唱喏聲:“皇上駕到——”
甄嬛猛地睜開眼,眼里滿是錯愕?;噬??他怎么會來?
槿汐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想去揭她臉上的紗布:“娘娘,這……這臉怎么辦?”
甄嬛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就這樣吧。”
她不想遮,也不必遮。
皇上若是真的在意,自然會看見。
若是不在意,遮了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