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蘭只覺得指尖猛地一涼,攥在掌心的素色帕子幾乎要被絞出褶皺來。
她是真的震驚了,方才在心里轉(zhuǎn)了百八十個念頭,從康常在是不是攥著皇后什么把柄,到她是不是想借自己的勢攀附,甚至連康常在私下勾結外臣這種離譜的揣測都過了一遍,卻唯獨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層牽扯。
康常在瞧著她眼底那抹掩不住的難以置信,嘴角牽起一抹極淡、極苦的笑。
“娘娘有所不知,嬪妾的娘,與吉嬪表姐的娘,本是外祖家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只是嬪妾的娘出生那年,外祖家身子弱的小兒子沒保住,便將她過繼給了族里的旁支,從此就不算正經(jīng)的嫡出姑娘了。”
“后來我娘嫁進武家,偏巧我爹爹性子剛直,與博爾吉濟特一族因些公事起了分歧,鬧得不甚愉快,兩家便徹底斷了往來,連帶著我與表姐,也是入宮后才認回的親?!?/p>
“這么說,皇后選你進宮,壓根不是瞧著你武家的家世,是為了讓你盯著吉嬪?”年世蘭終于緩過神來,眉梢微微蹙起,語氣里帶著幾分了然。
皇后素來擅長這一套,用親緣捆著人,再借刀殺人,算盤打得精。
康常在緩緩點了點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黯淡,聲音里漸漸摻了些哽咽:“嬪妾前些日子偷偷找過表姐,把皇后讓我盯著她的事兒說了??杀斫阒皇敲嗣业念^,讓我大可按著皇后的意思做……她說,她反正也是要死的了?!?/p>
這話一出口,康常在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先是兩顆淚珠在眼眶里打了個轉(zhuǎn),接著便順著蒼白的臉頰滾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淺淺的濕痕。
她抬手想擦,卻越擦越急,肩膀微微聳動著,像只無措的小獸。
年世蘭聽著,心口也是猛地一顫。
是啊,吉嬪早就不想活了。
從她被禁足那一日起,眼底的光就滅了,每日里除了發(fā)呆,便是對著窗外的老槐樹嘆氣,那股子死氣沉沉的勁兒,她看得真切。
“嬪妾知道,前些日子表姐能從慎刑司出來,是娘娘在背后求了情、救了她?!笨党T诿偷靥痤^,眼里還掛著淚,眼神卻亮得很,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堅定。
不等年世蘭開口,就急急地說道:“所以嬪妾不敢欺瞞娘娘,定要助娘娘一臂之力?;屎竽沁呉呀?jīng)安排好了,找了個叫絮姌的女子,據(jù)說模樣性子都討喜,過幾日就要以選秀的名義入宮,娘娘往后行事,千萬要小心這個女人?!?/p>
年世蘭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倒是信了七八分。
若是假意討好,不必說這么細,更不必把皇后的后手抖出來。
她抬手拍了拍康常在的手背,語氣放得緩和些:“你的心意,本宮知道了。只是往后沒事,你別主動來找本宮,也別和本宮有任何牽扯。皇后心思細,若是被她看出破綻,你這條命,怕是保不住?!?/p>
頓了頓,她又叮囑了一句,目光掃過殿外黑漆漆的走廊:“一會兒走的時候,從側(cè)門走,腳步放輕些,別驚動了外面的人?!?/p>
“嬪妾明白,謝娘娘提點?!笨党T谟昧c了點頭,擦干凈臉上的淚,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裙擺掃過地面,連一點聲響都沒留下。
康常在走后,殿里靜了下來,只剩下炭盆里木炭偶爾噼啪一聲輕響。
年世蘭從袖袋里摸出方才康常在塞給她的信封,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邊,緩緩拆開。
里面果然裝著不少東西,有幾張寫著字的紙,還有一小塊繡著暗紋的帕子,看那針腳,倒像是皇后宮里常用的樣式。
證據(jù)確實不少,可年世蘭盯著那些東西,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她不能現(xiàn)在把這些東西交出去。
這些東西來路不明,若是她貿(mào)然呈給皇上,皇后只需哭哭啼啼地辯解幾句,說這是她年世蘭為了陷害后位,故意偽造的證據(jù),皇上就算心里不信,面上也得顧及皇后的體面,最后反倒會落得她“以下犯上、構陷中宮”的罪名。
這事,得從長計議。
“娘娘,您怎么還沒歇著?快躺下暖暖身子,炭盆里的火都要涼了?!?/p>
靈芝端著一碗熱湯進來,見年世蘭還坐在桌邊,趕緊放下湯碗,快步走過來。
她一眼就瞧見了年世蘭眼底的紅血絲,知道娘娘定是又在為宮里的事煩憂,也不多問,只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赤狐裘大氅,小心翼翼地幫年世蘭披上。
這大氅是朝瑰公主前幾日派人送來的,毛領蓬松柔軟,邊緣還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暖得很。
靈芝仔細地把大氅的領子攏了攏,遮住年世蘭脖子上那道還貼著藥膏的傷。
她又拿起旁邊的同色暖帽,幫年世蘭戴好,細細地掖好耳邊的碎發(fā),怕夜里的寒風鉆進去凍著娘娘。
“靈芝,不用歇了,你幫本宮收拾一下,咱們?nèi)ニ橛褴??!蹦晔捞m抬手按住帽子,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她心里始終記掛著珞寧,頌芝走之前,她特意交代過,除非是自己親自去接,否則絕不能把孩子交給任何人。
現(xiàn)在宮里風聲緊,她若是不去看看,這顆心就始終懸著,坐立難安。
靈芝一聽就明白了,娘娘是惦記公主呢。
她趕緊應了聲“哎”,手腳麻利地把桌上的信封收進年世蘭的首飾盒里鎖好,又拿了個暖手爐揣進年世蘭手里。
一邊跟著年世蘭往外走,一邊低聲說道:“娘娘放心,奴婢剛才讓小太監(jiān)去碎玉軒附近探過,沒瞧見什么生人,想來是皇上吩咐了各宮不許隨意走動,路上應該安全?!?/p>
年世蘭點了點頭,腳步卻沒放慢。
夜里的宮道靜得很,只有兩邊宮墻上掛著的宮燈,昏黃的光透過紙罩灑下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吹過來,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年世蘭卻顧不上冷,懷里的暖手爐燙得手心發(fā)疼,她卻只想著快點到碎玉軒,快點看到珞寧。
果然如靈芝所說,一路上沒遇到半個人影,連巡夜的侍衛(wèi)都少見。
想來是皇上怕宮里的事驚擾了孩子,特意吩咐過了。
年世蘭帶著靈芝和兩個小太監(jiān),輕手輕腳地進了碎玉軒的門,剛踏進門廊,就有一個守在院子里的小宮女瞧見了他們,嚇得趕緊往里跑,一邊跑一邊小聲喊:“小主!小主!外面來人了!”
正屋的燈還亮著,安陵容一聽這話,臉色“唰”地就白了。
她本來就坐在桌邊心神不寧地捻著佛珠,聽到來人了,手里的佛珠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滾了一地。
她猛地站起來,腳步有些發(fā)虛地在屋里來回走了兩圈,眼神掃過墻角,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快步走到妝臺前,從抽屜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
那是皇上前幾日賞的,刃口鋒利,又從頭上拔下一支嵌著珍珠的銀簪,轉(zhuǎn)身走到周寧海和頌芝面前,把匕首塞給周寧海,把銀簪遞給頌芝。
聲音壓得極低,指尖卻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我不知道來的是什么人,是敵是友說不準,咱們得以防萬一?!?/p>
“周寧海,你力氣大,若是真有人闖進來,你先攔著;頌芝,你護著珞寧,這支簪子你拿著,實在不行……也能當個防身的物件?!?/p>
說完,她不等兩人回應,就快步走到墻角那只半人高的樟木柜前,用力拉開柜門,柜子里疊著不少衣服,都是她平日里穿的素色宮裝,空間不算大,卻也能藏下一個人。
“頌芝,你抱著珞寧躲進去,把這些衣服蓋在身上,別出聲,不管外面有什么動靜,都別出來?!卑擦耆菀贿呎f,一邊幫頌芝把珞寧裹得更嚴實些,又把柜子里的衣服往旁邊攏了攏,給頌芝騰了個能蜷著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