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心里那點(diǎn)隱約的猜測，終究是被證實了。

殿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窗外偶爾飄進(jìn)來的風(fēng)，卷著廊下玉鈴的輕響，襯得養(yǎng)心殿里的氣氛愈發(fā)沉斂。

“那么皇后傳你入宮，可有與你說了什么？”皇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儀，目光落在葉貴人身上，不算銳利，卻讓她下意識地收了收肩膀。

葉貴人連忙福了福身，鬢邊的珠花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她垂著眼，聲音柔柔軟軟的：“沒有，皇后娘娘只說是覺得妾身美貌，若是皇上見了，必是歡喜?！?/p>

說罷，她悄悄抬眼瞟了皇上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眼神里那點(diǎn)藏不住的羨慕，像是落在宣紙上的墨滴，慢慢暈開。

她的語氣里滿是真切的向往：“皇上和皇后娘娘夫妻情深，還真是讓人羨慕呢?！?/p>

“夫妻？”

皇上低聲重復(fù)了這兩個字，聲音啞得像是蒙了層紗，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

他抬手止住了葉貴人還想再說的話，指尖的玉扳指停在了紋路最繁復(fù)的地方，目光飄向窗外。

那里是一片青灰色的宮墻，墻頭上爬著幾株枯萎的藤蘿，像極了他心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舊緒。

他不再開口，殿內(nèi)的安靜瞬間被放大，連葉貴人的呼吸都變得輕細(xì)起來，生怕驚擾了這位心思難測的帝王。

葉貴人垂著頭，耳尖微微泛紅，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她能感覺到皇上身上那股沉郁的氣息，不敢再搭話，只能一動不動地站著。

養(yǎng)心殿里的銅漏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是敲在心上，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皇上才終于收回目光，語氣恢復(fù)了平日里的平靜：

“蘇培盛，去傳旨——賜葉貴人延禧宮，主理延禧宮的一切事務(wù)?！?/p>

“喳！奴才這就去辦！”

蘇培盛連忙躬身應(yīng)下，他腳步輕快卻不慌亂，在宮里當(dāng)差這么多年，他最懂什么時候該快、什么時候該穩(wěn)。

他幾乎是小跑著退出了養(yǎng)心殿，剛轉(zhuǎn)過殿門，就見小夏子揣著手站在廊下，臉上堆著笑，眼神里滿是等著聽消息的好奇。

沒等小夏子開口，皇上的聲音就從殿內(nèi)傳了出來，依舊是不高不低的調(diào)子，卻足夠清晰：“皇上賜葉貴人主理延禧宮一切事務(wù)，去傳旨曉喻六宮吧。”

“喳！”小夏子連忙點(diǎn)頭如搗蒜，剛要轉(zhuǎn)身往殿外走，就被折返回來的蘇培盛叫住了。

“回來?！?/p>

蘇培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走到小夏子身邊，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帶著幾分叮囑：“翊坤宮那邊，我去就行，剩下的宮苑，你去通傳。估計葉貴人明天一早就會搬過去，也讓延禧宮的人提前準(zhǔn)備著。被褥、陳設(shè)都得按主位的規(guī)制來，別出了岔子?！?/p>

小夏子聽得連連點(diǎn)頭，心里雖好奇蘇培盛為何要親自去翊坤宮，卻也不敢多問，只恭恭敬敬地應(yīng)了聲“奴才省得”，就揣著旨意快步走了。

蘇培盛站在廊下，抬頭看了看天邊漸漸沉下來的暮色，風(fēng)里已經(jīng)帶了點(diǎn)涼意，他理了理衣襟，心里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年貴妃該怎么說。

年貴妃剛受了傷，性子又烈，這事若是說不好，怕是要惹出麻煩。

想罷，他便整了整衣袍，朝著翊坤宮的方向走去。

翊坤宮的宮門虛掩著，門口守著的宮女見了蘇培盛，連忙屈膝行禮，又快步進(jìn)去通報。

沒過片刻，頌芝就掀著簾子出來了，臉上堆著笑：“蘇公公快請進(jìn)，貴妃娘娘正等著您呢。”

蘇培盛跟著頌芝進(jìn)了殿，殿內(nèi)燃著淡淡的安神香，氣味清雅，卻壓不住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

年世蘭半靠在鋪著軟墊的引枕上，身上蓋著一件素色的錦緞小襖，臉色還有幾分蒼白，顯然是之前的傷還沒好利索。

“給貴妃娘娘請安?！碧K培盛躬身行禮，腰彎得恰到好處，既顯恭敬，又不顯得諂媚。

年世蘭抬眼看向他，目光銳利卻不張揚(yáng)。

她一看見蘇培盛這個時候過來，心里就有了數(shù)，必是葉貴人那邊有了新旨意。

她抬手示意頌芝扶自己坐直了些，聲音里帶著點(diǎn)病后的沙啞，卻依舊不改貴妃的氣場：“公公這個時候過來，可是有什么葉貴人的新旨意下來了？”

年世蘭對蘇培盛一向禮待。

逢年過節(jié)的賞賜從不短缺，平日里也從不拿他當(dāng)下人呵斥。

事實證明，她的這份心思沒白費(fèi)，蘇培盛對她一向敬重，即便在前世她失勢的時候，也沒少在皇上面前幫她圓過話，從沒有過落井下石的舉動。

“娘娘睿智?！碧K培盛依舊躬著身，語氣恭敬，“奉皇上之命，曉喻六宮。”

“——賜葉貴人延禧宮主理之權(quán)，葉貴人也將在明日搬入延禧宮?！?/p>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看了年世蘭一眼，又低下頭補(bǔ)充道：“奴才想著，翊坤宮這邊，還是奴才親自來同娘娘說的好。畢竟娘娘剛歇下，若是旁人來叨擾，怕擾了娘娘的靜養(yǎng)?！?/p>

年世蘭聞言，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了然的笑。

她端起旁邊小幾上的茶盞，指尖碰了碰杯壁，茶已經(jīng)涼了，她卻也不在意，只輕輕晃了晃里面的茶水：“公公怕是也認(rèn)為，這個葉貴人不簡單吧？”

她心里清楚，蘇培盛絕不會單單為了傳一道旨意就特意跑一趟翊坤宮。

宮里人精多，傳旨這種事，派個小太監(jiān)過來就行，哪里用得著他這個御前總管親自跑？

他來，必然是有話要私下說。

“只不過本宮有些奇怪，”年世蘭放下茶盞，目光落在蘇培盛身上，眼神里帶著點(diǎn)探究，卻又裝作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這個葉貴人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讓皇上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

“論容貌，宮里比她出挑的也不是沒有。論家世，她不過是個沒什么根基的旁支?；噬线@般待她，倒是讓人猜不透了?！?/p>

蘇培盛聽她這么問，先是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若不是娘娘問起，奴才是萬萬不敢在別人面前提起的。”

“——這事兒，關(guān)系重大，奴才怕說錯了話，惹來禍?zhǔn)??！?/p>

年世蘭心里一動，果然有隱情。

她知道，蘇培盛接下來要說的話，絕對是不能讓第三個人聽見的。

于是她給頌芝遞了個眼神，頌芝立刻會意，連忙輕手輕腳地走到殿門口，示意守在外面的宮女太監(jiān)都退遠(yuǎn)些，又轉(zhuǎn)身回來，把殿里的簾子都垂了下來，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殿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人，連空氣都仿佛凝住了。

年世蘭往前湊了湊，聲音也放軟了些，帶著點(diǎn)真切的懇切：“公公這么說，怕是公公已經(jīng)知道理由了。還請公公不吝賜教，也好讓本宮心里有個數(shù)?！?/p>

她頓了頓，伸手摸了摸腕上那只成色極好的玉鐲，那是皇上早年賞她的，如今觸手生涼，就像皇上對她的態(tài)度。

“雖然本宮如今身在貴妃之位，可是畢竟皇上對本宮，也不似從前那般喜愛了。本宮不為自己，總得給兩個公主謀劃個以后不是？她們還小，若是本宮這邊出了什么事，她們在宮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p>

她說得情真意切，眼里甚至泛起了一點(diǎn)水光。

倒不是裝的，這些日子她受了傷，皇上只來看過一次，語氣也淡淡的，她心里確實慌了。

蘇培盛本就打算把葉赫那拉絮姌的底細(xì)告訴年世蘭，他記著年世蘭往日的好，也怕她性子太烈，若是不知情，真去找葉貴人的麻煩，到時候觸了皇上的逆鱗，怕是連貴妃之位都保不住。

如今聽她這么說，便順著話頭，把實話說了出來：“娘娘，實不相瞞，這位葉貴人，長的和純元皇后，生得極像。尤其是眉眼間的神態(tài)，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皇上之所以這么待她，怕是……是把對純元皇后的念想，放在她身上了。”

“公公的意思是，這葉貴人長的和純元皇后極像，所以才入了皇上的眼？”果然如此。

年世蘭裝作驚訝，猛地睜大了眼睛，好似被雷劈了版不可置信。

蘇培盛看著她這副樣子，又嘆了口氣，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再多說，有些話，點(diǎn)到為止就好，說多了反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