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鋪的昏暗被再次推開,門外站著氣喘吁吁的四人。衛(wèi)兵冰冷的胸甲在斜陽下反射著寒光。
“瑪莉雅·克里斯蒂小姐?她一小時前就離開了?!毙l(wèi)兵的聲音毫無波瀾。
“離開了?”李梓軒的心猛地一沉,“班長會去哪?”
“酒館?”張喆下意識地猜測,“談事情?”
“不可能,”張銘洋立刻否定,“她從不喝酒?!?/p>
“那怎么辦?”李梓軒看向我。
一個更冒險的念頭冒了出來:“要不…我們直接進去,找總督府的人要幾個懂英語的?”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
“更扯淡!”張銘洋毫不留情。
“Plan C 還差不多。”李梓軒苦笑。
“那Plan B是什么?”張喆追問。
“在大街上,”李梓軒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奔赴刑場,“用英語,挨個問!總能撞上一個半個懂的吧?”
“沒時間猶豫了!”我看著天色,“執(zhí)行Plan A!先找班長!分頭找!”
我們像四支離弦的箭,射向熱那亞迷宮般的街巷。目標:所有班長可能出現(xiàn)的場所——行會駐地、港口管理所、銀行、甚至一些體面的商鋪。我們奔跑著,步幅極大,速度驚人,汗水浸透了粗麻布衣。街道上那些平均身高只到我們肩膀或胸口的本地居民(1.4米至1.5米的尋常身高,在我們這群平均1.65米以上的少年面前,確實如同“小矮人”)紛紛側(cè)目,驚愕地停下腳步,甚至有人指指點點,聚攏圍觀。我們顧不上這些驚詫的目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王珺怡!
終于,在總督府附屬圖書館那高聳的拱門下,我們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七個人正圍著一張堆滿厚重典籍的長桌,眉頭緊鎖,如同面對一場艱難的戰(zhàn)役。蘇煒桐的指尖正劃過一幅描繪著復雜羅盤線和星座標記的古舊海圖。
“看什么呢?”張喆喘著粗氣,習慣性地問,聲音在靜謐的圖書館里顯得有些突兀。
“航海術(shù)。”蘇煒桐頭也沒抬,手指依舊在海圖上移動,仿佛在觸摸星辰的軌跡。
“看它干嘛?”張喆不解,聲音里帶著急切,“想出海?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多少人喂了魚!”
蘇煒桐終于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神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我知道。風暴、壞血病、未知的海域…每一樣都能要命?!彼D了頓,手指用力點了點海圖上一個模糊的、標記著怪獸圖案的邊緣,“但就算前面是地獄的入口,也擋不住我們。”
“圖什么?”張喆追問,他不理解這種近乎自殺的執(zhí)著。
“財富。巨額的財富?!碧K煒桐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香料、黃金、寶石…新大陸的每一粒沙子都可能閃著金光??磕銈兊碾s貨鋪?”他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掃過我們風塵仆仆、沾著汗水和灰塵的臉,“杯水車薪,賺到死也買不起一艘像樣的船?!?/p>
我的心猛地一揪。他說得殘酷,卻無比真實。雜貨鋪的冷清像一盆冰水,早已澆透了我們那點微薄的希望。“這倒確實…”我啞聲道,一股無力感涌上心頭。
“合作。”我抬起頭,目光迎向蘇煒桐,也掃過桌邊其他幾張同樣被海圖點燃了野心的臉,“我們合作?!?/p>
“可以!”李宜樺第一個響應(yīng),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墨水瓶都跳了一下,“我們負責學!學航海、學星象、學造船!啃下這些硬骨頭!你們,”他指向我們,“負責攢錢!攢夠買船、雇水手、備貨的錢!一分一厘都要省出來!”
“班長負責情報?!蔽铱聪蛞恢背聊耐醅B怡,她的位置至關(guān)重要,“總督府的消息,港口的動向,商船的往來…我們需要眼睛和耳朵?!?/p>
“沒問題?!蓖醅B怡微微頷首,眼神沉靜而堅定。
“除此之外,”我轉(zhuǎn)向她,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珺怡,我們現(xiàn)在就需要你的幫助,急事?!蔽覍⒄Z言輪盤的構(gòu)想和困境快速說了一遍。
王珺怡聽完,秀氣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贊許:“輪盤?對應(yīng)日常用語?…這是個好主意!簡單,直接!”她立刻起身,“等我一下?!?/p>
她的效率高得驚人。不到一刻鐘,她便帶著一個年輕人回來了。那人約莫二十出頭,穿著一身干凈利落的深灰色羊毛外套,亞麻襯衫的領(lǐng)口漿洗得筆挺,棕色的頭發(fā)修剪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溫和而精明的笑容,眼神靈活。
“這位是李爾·克拉克(Lear Clark),”王珺怡介紹道,“在熱那亞大學修習過神學和古典語言,精通英語、意大利語、拉丁語和一些希臘語。他在港口貿(mào)易行做文書,對本地事務(wù)也很熟悉?!?/p>
“能為瑪莉雅小姐和她的朋友們效勞,是我的榮幸?!崩顮枴た死宋⑽⒐?,英語純正流利,帶著一點優(yōu)雅的腔調(diào)。他的目光掃過我們,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和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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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以驚人的速度推進。木輪盤很快由一位手藝精湛的老木匠用堅實的橡木制成,邊緣被打磨得光滑圓潤。輪盤被均勻分割成十幾個扇形區(qū)域。我們絞盡腦汁,將開店、問路、討價還價最急需的英文短句寫在紙條上:“How much?” “Buy.” “Sell.” “This one.” “Too expensive.” “Thank you.” “Where is…?” ……
李爾·克拉克成了關(guān)鍵。他坐在雜貨鋪角落臨時支起的小桌旁,就著油燈的光亮,仔細看著我們遞上的紙條,用流暢優(yōu)美的意大利語清晰地念出對應(yīng)的句子,并在紙條背面寫下意大利文的拼寫和發(fā)音注釋。他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像在朗誦詩歌。我們圍在旁邊,如同最虔誠的學生,跟著他一遍遍重復那些陌生而拗口的音節(jié),手指在輪盤上對應(yīng)的扇區(qū)反復點畫,試圖將聲音、文字和位置死死烙印在腦海里。
輪盤被固定在店鋪最顯眼的墻壁上。每一個扇區(qū)里,英文短句的下方,都清晰地刻上了對應(yīng)的意大利文。木屑的清香混合著墨水和汗水的氣味,在小小的店鋪里彌漫。
準備,就緒。
夕陽的金輝再次灑滿熱那亞的屋頂和港灣。圖書館里,蘇煒桐的手指最終停留在一本攤開的厚重典籍上。泛黃的羊皮紙頁上,一行用濃墨書寫的名字清晰無比:
**Amerigo Vespucci**
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穿越彩繪玻璃投下的斑斕光影,仿佛穿透了圖書館的石墻,投向港口之外那片浩瀚無垠、等待著被重新命名和征服的深藍。
而在“東方奇貨”狹小的門面里,李爾·克拉克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臉上帶著完成任務(wù)的輕松笑容:“那么,瑪莉雅小姐,還有各位朋友,如果暫時沒有其他需要,我就先告辭了。明日開張,祝你們好運?!?/p>
他推開店門,傍晚的喧囂和人流聲浪瞬間涌入。他優(yōu)雅的身影匯入街道上的人潮,消失不見。我們四人站在煥然一新(至少對我們而言)的店鋪里,目光齊齊落在那面刻滿兩種文字、象征著溝通希望的橡木輪盤上。輪盤的木紋在最后一抹夕照里,流淌著溫潤而堅韌的光澤。
寂靜重新降臨,卻不再是無望的死寂。那是一種屏息凝神、箭在弦上的寂靜。金幣在錢袋里沉默,海圖在總督府的書桌上展開,輪盤在墻壁上靜待轉(zhuǎn)動。遠方的海平線之下,一個以“America”為名的時代巨輪,正隆隆駛來。
未完待續(x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