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不再是絕對的天塹。我們迫不及待地在“東方奇貨”的招牌下方,用新學的意大利文加上了“弗朗辛雜貨鋪”(Bottega Francine)的字樣。一張用炭筆草草寫就的招工啟事被貼在門邊最顯眼的位置:“Cercasi Persona. Sapere lavorare basta.”(招人。是個人,能干活就行)。簡單,粗暴,帶著我們急切的求生欲。
傍晚,圍坐在那張布滿刀痕的木桌旁,食物的氣味依舊寡淡。我拿起一塊黑面包,指尖沾滿了碎屑,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涌上心頭。
“我再也受不了用手抓飯了!”聲音不大,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誰不是呢!”張喆立刻附和,用力甩了甩剛抓過面包、油膩膩的手,“每次吃完,指甲縫里全是渣滓,得跑到溪邊搓半天!”
為了避開可能存在的耳朵,我們不得不壓低聲音,用中文抱怨這最原始的不便。
“想不用手抓?”我壓低聲音,目光掃過同伴,“就得有筷子!可筷子得用竹子做…”一個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這個時代的歐洲,竹子比金子還稀罕!更別說在意大利了…”
“那就用木頭削!”張喆斬釘截鐵,“找硬點的木頭,總能對付!”
“是個辦法。”我點頭,思緒卻飛得更遠,“但意大利本地,能用來做精細小物件的硬木…也不多。主要的木材產地…”地圖在腦海中展開,“在北方!瑞士!阿爾卑斯山!那里有的是好木頭!”
“對!”張喆眼中燃起行動的火光,“我和大哥、李宜樺、李喆去!李梓軒和大E留下看店!胡皓哲和班長會來幫忙。有什么搞不定的,去找蘇煒桐他們!現在就去準備,越快動身越好!”
資金給了我們底氣。我們翻出所有積蓄,沖進港口區(qū)一家成衣鋪,用叮當作響的達克特金幣換掉了身上寒酸的麻布衣。厚實的羊毛大衣帶著濃重的羊膻味,寬大的帽檐遮住半張臉,笨重的長筒皮靴踩在地上咚咚作響。瑞士山區(qū)的寒意仿佛已透過地圖傳來。
一輛雇來的四座馬車停在店外。車廂狹窄,皮革坐墊散發(fā)著霉味,拉車的兩匹駑馬打著響鼻。我們四人擠了進去,車輪碾過熱那亞的石板路,駛向北方。達克特金幣敲開了米蘭公國邊境關卡冷漠的大門,為我們省去了盤查的麻煩。窗外的風景從富庶的意大利平原,漸漸變成起伏的丘陵,最終是遠處天際線上那如同巨獸獠牙般聳立的、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脈。
顛簸。無休止的顛簸。狹窄的車廂里,身體隨著每一次車輪碾過坑洼而劇烈搖晃、碰撞。大腿被硬木板硌得生疼,膝蓋在狹小的空間里蜷縮得快要麻木。時間被無限拉長,只有單調的車輪聲、馬蹄聲和車廂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這也…太慢了…”我忍不住呻吟,額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望著窗外緩慢倒退的、荒涼的山麓景色,“在我們那個時代,不管多遠…火車、飛機…眨眼就到…瑞士?那點路程算什么…” 聲音里充滿了對現代文明的深切懷念和此刻處境的荒謬感。
數個小時的煎熬后,馬車終于在一個依山而建的小鎮(zhèn)停下。雙腿如同灌滿了鉛,僵硬麻木得幾乎不聽使喚。我們齜牙咧嘴地爬下車廂,付了車錢,打發(fā)走如釋重負的車夫。阿爾卑斯山清冽、帶著松針和冰雪氣息的寒風瞬間穿透了厚大衣,凍得我們一個激靈。沒有片刻停留,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更高處、木材交易更集中的地方走去。
半山腰,散落著幾戶人家。炊煙從石砌小屋的煙囪里裊裊升起。我們在一戶愿意收留外鄉(xiāng)人的農家借宿了一晚,稻草鋪的床鋪散發(fā)著干草和牲畜混合的氣味。天剛蒙蒙亮,便再次出發(fā)。
終于,在一個背風的山坳處,找到了幾處簡陋的木材堆放場。巨大的原木被隨意堆疊,散發(fā)著濃郁的松脂香氣。我們挑了一個看起來生意冷清、老板正蹲在木堆旁抽著煙斗的場子。
“老板,”我走上前,用新學的、帶著濃重口音的意大利語開口,“我們要買…一磅木材?!保║na libbra di legno, per favore.)
那老板,一個胡子拉碴、穿著厚實皮襖的壯碩漢子,聞言猛地抬起頭,煙斗差點從嘴里掉出來。他像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著我們這幾個穿著不合時宜大衣的“城里人”,半晌,才爆發(fā)出洪亮的、帶著濃重山區(qū)口音的大笑:“哈!一磅?先生,您是在拿我尋開心嗎?一磅木頭?連個狗窩的頂都搭不起來!”(Una libbra? Signore, mi sta prendendo in giro? Una libbra di legno? Non ci si copre nemmeno la cuccia di un cane!)
我臉上堆起尷尬的笑容,硬著頭皮接話:“您…您說對了,先生!就是搭個…小…小玩意!”(Ha ragione, signore! è proprio per… un piccolo… coso!)
老板止住笑,狐疑地又看了我們幾眼,大概是覺得我們腦子不太正常,但送上門的生意沒有不做的道理。他嘟囔著,隨手從旁邊劈柴堆里撿了幾塊長短不一、歪歪扭扭的邊角料,用根草繩胡亂一捆,塞到我懷里:“喏!拿去吧!夠你們搭十個狗窩了!”語氣里充滿了打發(fā)叫花子的不耐煩。
抱著那捆輕飄飄的“一磅木材”,我們轉身就想溜下山。這才發(fā)現,太陽早已西沉,巨大的山影吞噬了山谷,凜冽的寒風如同冰刀刮過裸露的皮膚。黑暗和寒冷瞬間成了比買不到木頭更迫切的威脅。無奈之下,只得在山腳小鎮(zhèn)尋了家煙霧繚繞、擠滿了伐木工和車夫的小旅店,再次忍受一晚的嘈雜和硬板床。
未完待續(x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