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帆鼓滿了風(fēng),在朝鮮半島與九州島之間蔚藍的海面上劃開一道白浪。李兆銘帶來的朝鮮伙伴們很快融入了“動繪屋”的節(jié)奏。木匠樸大叔帶著小治叮叮當當?shù)丶庸檀?,甚至用剩余的硬木做了幾個小巧的、帶滑軌的木匣子,專門用來存放珍貴的“動繪”成品,防止受潮?!跋癞嬁颍芑_看。”樸大叔比劃著,臉上是工匠特有的滿足神情。懂漢字的書生金先生則成了張婷的得力助手,他用娟秀的漢字在每套“動繪”的角落標注關(guān)鍵動作,如“裝藥”、“揚帆”、“避礁”,讓畫面信息更加清晰,深受那些識字的商人喜愛。
海上的日子并非總是風(fēng)平浪靜。接近九州西岸時,一場毫無預(yù)兆的暴風(fēng)雨席卷而來??耧L(fēng)撕扯著新?lián)Q的帆布,巨浪像墨色的山巒般壓向小小的關(guān)船。船身劇烈地顛簸,裝著畫具的木匣滑脫了固定,顏料罐滾落,珍貴的和紙被咸澀的海水浸濕了一角。
“穩(wěn)住舵!平助!”陳陽在風(fēng)雨中嘶喊,自己則撲向那些散落的畫紙。王玥和阿雪緊緊抱住主桅桿,臉色煞白。李兆銘帶來的朝鮮漁民老姜卻異常沉著,他光著腳板,像釘在甲板上一樣,用粗獷的朝鮮語指揮著同伴收帆、調(diào)整船頭角度,對抗著風(fēng)浪的蠻力。他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雨,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篤定。
混亂中,張婷沒有去搶救畫具,反而抓起一塊被海浪打濕的木板和一根燒焦的木炭。她在劇烈搖晃的船板上,就著昏黃的船艙燈光,飛快地勾勒。線條歪斜顫抖,卻清晰無比:第一幅是船被巨浪高高拋起,第二幅是船頭艱難地劈入浪谷,第三幅是老姜指揮收帆的姿態(tài),第四幅是所有人合力固定物資……她畫得飛快,炭筆在濕木板上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像在記錄一場生死時速的分鏡。
“看!像這樣!”風(fēng)雨稍歇的間隙,張婷舉起木板,對著驚魂未定的眾人,尤其是幾個臉色發(fā)青的朝鮮商人,快速翻動著那幾幅炭筆畫。簡陋的畫面在快速翻動下,竟清晰地“演”出了他們剛剛經(jīng)歷的驚險和應(yīng)對的關(guān)鍵動作!恐懼在直觀的“動繪”演示中漸漸化為了理解和后怕的釋然。老姜看著畫里自己指揮的身影,黝黑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靦腆又自豪的笑容,豎起大拇指:“動繪,好!”
這場風(fēng)暴,讓原本因語言和文化還有些隔閡的兩隊人,真正擰成了一股繩。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而“動繪”再次成為跨越一切障礙的橋梁。
幾天后,當泉州港繁忙的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海平線上時,所有人都涌上了甲板。這里比肥前國更加喧囂,碼頭上停泊著各式各樣的船只:高大的中式福船,船身繪著猙獰的獸頭;幾艘掛著奇異旗幟的西洋帆船,桅桿高聳入云;還有更多像他們這樣的關(guān)船和朝鮮板屋船。空氣中混雜著魚腥、香料、桐油和汗水的復(fù)雜氣味,人聲鼎沸,各種語言交織。
他們剛在碼頭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泊好船,一個穿著綢緞長衫、頭戴瓜皮帽的中年男人就帶著兩個伙計迎了上來。他目光精明,一眼就看到了船上掛著的、畫著簡單航海圖的“動繪”樣品和樸大叔新做的滑軌木匣。
“幾位客人,遠道而來,辛苦辛苦!”男人操著一口帶著閩南口音的官話,笑容可掬地拱手,“鄙姓鄭,是這碼頭‘萬通商行’的掌柜??粗T位這船,這器物,還有這……奇特的畫,”他指了指張婷手中那套記錄風(fēng)暴的炭筆“動繪”,“想必是有些新奇貨色?可有興趣與鄙行合作?”
鄭掌柜的商行不僅做貨物買賣,也做信息掮客。他對“動繪”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看到那套標注了暗礁位置和近路航線的“釜山-泉州路線動繪”后,眼睛更是亮得驚人?!懊?!妙??!”他拍著大腿,“那些海商,尤其是跑新航線的,最怕的就是不識海況,觸礁沉船血本無歸!你們這‘動繪’,比枯燥的海圖易懂百倍,比口耳相傳可靠萬倍!必是搶手貨!”
在他的穿針引線下,“動繪屋”迅速在泉州港的商人圈子里打開了局面。訂單雪片般飛來:有要求定制“爪哇香料裝載動繪”給新手伙計看的;有需要“呂宋港避風(fēng)錨地指引動繪”的;甚至一位常跑琉球的船主,要求定制一套“琉球官話簡單問候動繪”,方便初次登島溝通。金先生的漢字注解和樸大叔的精巧木匣成了重要的加分項。
收入激增,他們在碼頭附近租下了一個帶小院子的鋪面,正式掛上了“動繪屋”的木匾。小治在匾額下方精心鑲嵌了一塊薄鐵片,上面用他最好的手藝刻了那艘乘風(fēng)破浪的關(guān)船圖案。鋪子后面是工作間和住處,阿雪帶著朝鮮婦人用染好的藍布和紅布做了新的門簾和桌布,樸大叔則打制了更寬敞堅固的畫桌和儲物架。
生活似乎安定富足起來。一天傍晚,鄭掌柜神秘兮兮地來到鋪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錦緞包裹的長筒狀物件。
“諸位請看,”他壓低聲音,解開錦緞,露出一個黃銅打造的、鑲嵌著玻璃片的圓筒,“這是從一個弗朗機(葡萄牙)商人那里重金購得的稀罕物,喚作‘千里鏡’。”
陳陽好奇地接過來,學(xué)著鄭掌柜的樣子,瞇起一只眼,將小的一端對準眼睛,望向遠處港口燈塔的方向。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天啊!那燈塔……上面的磚縫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像用了動畫軟件放大一樣!”他激動地傳給其他人,每個人都為這神奇的視野驚嘆不已。
張婷把玩著千里鏡,手指摩挲著冰涼的黃銅管身,眼神若有所思?!班嵳乒?,這千里鏡,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嗎?”她突然問。
“星星?”鄭掌柜一愣,隨即笑道,“夜里對著天看,倒是比肉眼清楚些,星子更亮更多。不過要說看得多真切,怕是不能。怎么,張姑娘對星象也有興趣?”
“嗯,”張婷點點頭,目光投向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空,“我們一直在找……懂得觀星的人。非常懂的那種,能看懂星星移動的規(guī)律,甚至……能算出很遠很遠地方的位置。”她想起了阿爾芒提到的星圖導(dǎo)航,也想起了那個關(guān)于回家可能性的渺茫希望。
鄭掌柜捋著胡須,沉吟片刻:“觀星的高人……泉州城里天妃宮的廟?;蛟S懂些,但要說精通天文歷算,能推演星移斗轉(zhuǎn)的……”他搖搖頭,“怕是不易。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泉州乃萬國通商之地,奇人異士不少。你們這‘動繪’如此神奇,名聲既已傳開,或許……能引來你們想找的人也未可知?!?/p>
送走鄭掌柜,工作間里安靜下來。千里鏡靜靜躺在桌上,折射著油燈昏黃的光。王玥鋪開一張上好的和紙,調(diào)著靛藍和銀粉的顏料:“不管能不能找到,日子還得過,畫還得畫。明天要交那套給暹羅(泰國)商人的‘碼頭貨物點驗動繪’,得趕緊把最后幾幀補上。”
陳陽拿起筆,蘸飽了墨:“是啊,先把眼前的‘關(guān)鍵幀’畫好。說不定,等我們畫出足夠多的‘動繪’,把這個世界都畫明白了……”他沒說下去,但大家都懂。
張婷拿起千里鏡,走到窗邊,對著深邃的夜空望去。繁星點點,在鏡筒里顯得更加清晰璀璨,像無數(shù)顆細碎的鉆石撒在墨藍的天鵝絨上。她想象著能解讀這星圖的人,想象著星圖背后可能隱藏的、連接兩個世界的軌跡。手中的千里鏡沉甸甸的,冰涼的觸感下,似乎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可能。
鋪子里,炭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毛筆蘸取顏料的細微聲響,還有木匣開合的輕叩,再次交織在一起。窗外的泉州港燈火通明,映照著海灣,也映照著“動繪屋”窗紙上忙碌的身影。海風(fēng)帶來了遠方的氣息,也帶來了新的希望與未解的謎題。他們的筆,將繼續(xù)在這浩瀚的時代畫卷上,描摹下一幀未知的旅程。
未完待續(xù),敬請期待。